大柳馬場在望春城東不遠一處依山傍水地,大原地勢高多坦途,草木茂盛極其適合畜牧,加之此處有固定水源,實在是塊誰看了都會心動的風水寶地。
奈何姚佩雲不懂打仗,看不出來這片地方從軍事角度而言有哪些優劣,她一個外行人,隻能從感覺上評價能在望春城附近找來這麼個景色宜人的好地方專門養馬,可見當初謝岍確實花了心思在其中。
帶氈蓬的勒勒車孤零零行走在原野,不留神被地上凹凸不平的舊車轍印絆了個晃,坐在車前處的姚佩雲搖得肩膀磕在木車架上,又晃回來撞到駕車的人,她撐了下謝岍後背,哎呦著說:“你沒想過修修這段路?”
坐在車口趕車的人聲音擋在禦寒遮麵下,閒適悠然:“欲通富,版築路,我也想修啊,可是大姐,這裡是草原,城外牧民年年轉草場,逐水草而居的民族你如何給修路。北來的得過了離上,西來的得進了黑關,踏上咱們大周關內疆域,那才得以有條條官衢通汴都啊!”
“何況修路是也要花大錢的,”姚佩雲對花錢這方麵似是天生的敏感,掰著指頭從打基到人工粗略算出馬場通望春修路的巨額花費,最後兩手一攤得出結論:“怪不得老祖宗說,修橋鋪路是幾世積功德的大好事。”
謝岍說:“大柳營目下每年額外營收遠遠不夠大舉修路,來年,來年春我打算把大小胡乾兩關的樹全給它種上,張青陽也非常同意,住在這裡百姓不能一輩輩人被風沙苦害下去,再說,望春城望春城,年年望不見春怎麼行。”
車下官道後往來就稀少,此刻遠近隻這一輛勒勒車在跑,四野白雪皚皚,偶見幾棵枯禿樹挺拔於雪中,雲高原闊,唯覺天地浩大而人渺小。
“七娘,”謝岍落拉下遮麵衝著空曠的莽莽大原喊話,低沉中音響於天地,歡喜雀躍:“七娘!”
姚佩雲笑起來,兩手放在嘴邊做喇叭狀,衝一望無際的原野喊話回答:“做什麼?”
謝岍大聲喊說:“我要種下三千裡楊柳,抗風固沙,把家鄉的春風引過玉門關!”
家鄉的春有舟船往複,有煙柳畫橋,有目野所及舉國朝力襄共盛世之繁華!
“新栽楊柳三千裡,引得春風度玉門!”姚佩雲揚起聲音喊著回應:“我陪你啊!”
“好,你陪我!”謝岍樂嗬嗬衝前麵喊話,轉過頭來聲音低回正常,用被寒風吹得冰涼的額頭碰了下身邊人的側臉,說:“一輩子怎麼樣?”
而立之歲的為軍青年從非是會花言巧語與人許諾來世今生之人,亦從不曾說過那些風月裡的海誓山盟,甚至打心眼裡瞧不上那糊弄人心作踐感情的話,可每當為軍的與姚佩雲共一處時,往常看來肉麻兮兮惡心人的話此時便是如此直白說出口來,卻竟也表達不了滿心滿腹滿到咕嘟咕嘟直往外溢的歡喜與珍愛。
她怎麼就,怎麼就這樣喜歡這女子呢?
臉部對觸覺尤其敏感,姚佩雲直觀感受到謝岍冰涼額頭下的熱血滾燙,一輩子的許諾就在眼前,她可輕而易舉點頭回應,給日後的回憶多添一筆甜蜜,可是她沒有,她始終冷靜而清醒。
她對未來的計劃裡始終有謝岍身影,但她無法確定謝岍能和她走多遠,年輕時候能遇見謝岍這種驚豔她歲月的人,怎麼都是沒有遺憾的。
“自是妥的,”興高采烈的姚佩雲指向出現在視線不遠處成排的房屋建築,激動得直拍謝岍肩膀:“你快看,馬場到啦?!”
“是,那個就是馬場了。”謝岍笑起來,並不急於得到回答。
天寒地凍,馬場空地上有十幾號人騎著馬在那邊玩搶狐狸的遊戲,晴光萬裡霧凇沆碭,天與雲與遠山,女郎男兒縱馬雪原,是無拘無束的自由。
馬場負責人親自帶人迎接到門外,先把人往屋裡引邊不停地用大原話和謝岍交談,姚佩雲聽不懂,進門前為熱鬨動靜吸引偷偷往不遠處的人群瞧。
正在微微偏頭與人交談的謝岍也不知怎麼發現她注意力轉移的,邊聽馬場負責人那日蘇說話,邊牽住姚佩雲手低頭過來說:“忍一忍,過會兒陪你過去那邊看熱鬨。”
“……”瞧見麵前二人這般親密舉動,那日蘇嘴裡流暢的的話語不小心在舌頭尖上打了個大磕絆,心說這世上終究還是沒有漢子能入自家營長的眼。
身邊跟著許多馬場的人,姚佩雲臉騰地紅起來,她暗暗掙手想讓謝岍鬆開,未遂,略顯慌亂的視線不期然與馬場這位滿臉絡腮胡高大魁梧的大原漢子撞在一起,二人具是一愣。
邁步間將人請進屋後,溫暖如春的屋裡緊接著響起那日蘇豪邁的笑聲,嗓門粗獷,漢話多少還帶著大原口音,明知故問地問謝岍:“這位姑娘是哪裡的客人嘞?”
都是大原上吃鋼咬鐵搏狼鬥虎的糙漢子,沒誰說話像關內的講究人之乎者也客客氣氣,習慣就好。
“哦,”謝岍不著痕跡把姚佩雲往身邊又拉近些,為二人互相介紹說:“那日蘇,這是姚七娘,老姚他妹。七娘,這是那日蘇,我營裡騎兵將領,跟你哥一茬兒的,現在在這邊幫我照顧馬場這攤子。”
臉上羞紅未退的姚佩雲向那日蘇頷首問好,那日蘇抱拳回禮,大嗓門說:“原來你就是七娘,早就聽丁俊他們說過你,比他們說的還可愛漂亮!”
從關內人的審美角度來看,七娘乖巧玲瓏可愛漂亮,的確容易招人喜歡。
“謝謝你的誇獎,”姚佩雲站在謝岍身邊,微微仰頭看這個魁梧壯碩的大原漢子,說:“你也是勇士,是大原的□□。”
大概是那日蘇太久太久不曾和這樣溫聲軟語的關內女子說過話,又或許他更是為自家營長感到高興,爽朗豪放的大笑聲幾乎要震碎頭上屋頂,當即取下手腕上一串珠串套上女子纖細手腕,倒杯馬奶酒三灑天地與姚佩雲腦袋,嘴裡說了一大串祝福的大原話,又用漢話熱情說:“歡迎你,我最最尊貴的客人!”
話說咱家姚佩雲也不是那扭扭捏捏小家子氣的人,手邊沒什麼東西可作為回禮,乾脆與那日蘇回了漢家拱手禮而將杯中酒一飲而儘,一道綿柔裹著火辣直淌肺腑轉眼侵入四肢百骸,身體即刻見暖,屋裡頓時爆發出陣陣大原語的叫好與喝彩,那日蘇一愣,旋即大笑著拍手,就連謝岍也在旁笑得眼眉舒展。
不過一杯馬奶酒,至於大家這樣起哄?姚佩雲心中存疑,卻是終究沒有找到機會偷偷問謝岍,不過看謝岍也沒沒說彆的而且還在跟著笑,她便放心下來知道不會有事。
約莫花一盞茶時間與屋裡其他馬場負責人簡單交流後,他們起身離開,隻剩下那日蘇還坐在長桌對麵的椅子裡和謝岍繼續談事,原本隻是臉頰有些發熱的姚佩雲慢慢有些頭暈起來。
是那杯馬奶酒,僅僅一杯下肚而已,後勁上來時她有些遭不住,身邊謝岍還在用大原話和那日蘇談事,從二人神色和語氣語速等方麵可判斷所談事情並非閒雜庶務,姚佩雲暈乎乎沒出聲,謝岍低而舒和的聲音響在側,她聽著聽著就靠著謝岍眯了過去……
再醒來時那日蘇已不在,靜謐屋裡隻有姚佩雲和謝岍,外頭的嘈雜就凸顯出來。麵前放著燃燒正旺的火盆,謝岍一隻手掌心朝外伸著烤火,另隻胳膊被姚佩雲靠著沒有動。
“……哎呀,”姚佩雲腿腳發麻,低低呢喃著坐直身子,搭在身上的毛皮毯從身前滑落:“抱歉,不小心睡著了。”
謝岍似乎也在發呆,慢吞吞眨眼回過神來,回手幫姚佩雲截住了即將滑落到地的毛皮毯,吸吸鼻子說:“也就打了一時半刻盹,感覺還頭暈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