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出門迎接軍寨訪客,嘿,咱們大柳營長這位老天爺王大她王二的神人,除卻大帥級彆的人物造訪時會勉強率部迎接到轅門走走過場,其他時候那是移駕到營廳院門就算是很給麵子的。
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情是,當另一位戚姓營長副將接到命令按標準接待規格把甘吾營營長引進轅門,一行十餘人才走過點兵台,抬眼就見自家營長垮著張虎批臉迎接出來。
“……”正引路的戚副將一不留神咬到舌頭尖,話在嘴裡摔了個大跟頭才努力保持著淡定說出來:“營長,於營長來了。”
“嘿於營長,得有小整年沒見咯,彆來無恙?”謝營長背著手溜達過來,眉心被正麵蒼涼刺目的日頭照得重重擰起,漆黑眼眸稍斂其光,模樣看起來和平時那副悍匪德行沒什麼區彆。
隻是這話怎麼說的這麼不對勁呢?或者說這開口的風格也太不謝岍了。
迎麵走過來的神色沉靜的高挑女軍腳步一頓警鈴大作,心裡疑惑這家夥莫不是被什麼玩意給奪舍了?於是在距離上次爭吵甚至險些動手的事過去快整年時間後,與謝岍再次交談的於冉冉嘴裡下意識跟出來句:“我艸,你真是謝重佛本人?”
“我艸,”隻要和於冉冉一說話,謝岍再裝模作樣拿腔拿調也是跟著半句話裡原形畢露:“這麼個大活人杵在這,那不是老子還能是鬼?!”
“……”旁邊的戚副將以及甘吾營的隨將們紛紛暗暗鬆出口氣,就是嘛,這才是謝營長和於營長相遇時該有的風格。
於冉冉像打量六耳獼猴一樣把眼前這傻大個從上到下瞅過一遍,晃晃手裡馬鞭子,略顯不習慣的神色有點說不上的怪異,說:“今日沒功夫跟你吵,有正事,中軍特使們嘞?不是說折道來你大柳了。”
“好似老子就有功夫跟你叨叨似的,”謝岍那張囂張跋扈的臉似乎生來就和溫柔這類詞八百杆子打不著,是於冉冉認識了快二十年的熟悉,隻是那嘴裡說話的語氣沉穩得讓人倍感陌生:“來個人,就說甘吾於營長來了,請黎將軍等人營廳議事。”
“管喏!”辦差跑腿向來都很積極尤其是今早吃了他七娘姐做的粥餅早點後乾活更積極的營廳小卒柳萬,搶先抱拳一聲應命,轉過身拔腿就朝中軍特使暫們住的地方跑。
他家營長隨後的補充險些沒能追上小孩的腳步:“記得喊上你舒文事!”
“知道啦!”小孩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
瞧著這主從兩個沒有半點軍中規矩的樣子,於冉冉忍不住暗暗搖頭歎息,這一窩子燒毛雞的作風,拉出去不用報家門就知道是她謝重佛帶出來的兵,真是絕了。
“其實你也不用對我帶兵的方式表達什麼正確看法,”謝岍挪開步子側過身去,抬抬手做出個“請”的姿勢,語氣平和說:“這兩年你把五溪守得不錯,我大柳在望春也未落甚個下成不是,僅是風格不同罷了,咱誰的名聲都不是燒香拜真人求來的,都這個年紀咯,好好相處也是妥的。”
“這話不無道理,卻然不像會從你嘴裡說出來的,怎麼著,是遇上什麼事了?”神色恢複慣常沉靜的於冉冉禮貌地抬抬手請大柳主人並步而行,二人共朝營廳走去。
即便詫異於以往兩句話不對付就直接跟你炸毛的謝岍,今次說話溫和到讓人懷疑她是被奪了舍,於冉冉言語也跟著平和起來,罕見地沒有像以前那樣被謝岍這個直眉楞眼的憨批逼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甚至幾句話不和就想要動手。
身高腿長的謝岍邁著將軍步威儀四方地走在前,身後一行人裡甚至有的需要小跑起來方能跟上步伐,甲胄刀兵碰撞聽著竟也有種金戈鐵馬的彆樣豪邁,說:“也沒遇上什麼,就是忽然想通些事情。”
於冉冉笑起來,那張輪廓清晰的,同時雜糅著勁瘦與溫和的麥色臉龐不僅有著獨特的女性美,此刻看起來更多了幾分青蔥少年特有的明媚:“你是被什麼事情給狠狠打擊了麼?都打擊得變了性格哇!”
“不是打擊,是我成熟了,三十而立,我成熟了。”謝岍如是說著,而且還是昨夜過後剛剛變成熟的——這話當然沒有說出口,不然謝岍覺得於冉冉這個從娘胎裡一直單身到現在的小心眼會當場再跟自己打起來。
“……”於冉冉滿頭霧水,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搭腔,嘿,成熟,除去絕佳的軍事水平素養和超一流的作戰指揮能力,這姓謝的半吊子和“成熟”倆字有他媽半個錢關係麼!
說話間眾人行至營廳裡,頭頭腦腦的進了營廳後,其他不打緊的甘吾營隨行之人被戚副將安排到院子裡西邊屋子休息,營長親兵茅自得領營廳裡的尉官們轉移陣地到東邊屋子繼續奮筆疾書,營長親兵丁俊進來端茶倒水。
黎栗鄂他們還沒過來,於冉冉看見尉官們抱著東西離開,坐下後隨口問:“總結和計劃寫怎麼樣了?”
謝岍端起丁俊給倒的糙茶準備喝,先低聲吩咐端來點她帶的肉乾果脯和奶糕,而後喝口茶不緊不慢回說:“還行吧,年年不都這樣,我說他們寫,寫不完寫不對就一點點改,反正大家都知道我識字不多,你呢,聽說五溪出年要新調來位府官。”
“你哪裡是識字不多,你分明隻是單純的看見書本就頭疼,”於冉冉捧起茶碗笑著促狹,發現心平氣和與謝岍說話也不是什麼難比登天的事,一時竟也不知道以前兩人見麵就掐到底是怎麼個事,這廂歎口氣說:
“繼任者聽說是定的位汴都新官,好像還剛登天子堂的小年輕,說的是滿腔熱血赤膽忠心,哪個曉得是不是個飽讀詩書而腳不沾地的小趙括,他來任就來任,我也絕對不為難他啥,不過五溪這兩年,勒緊了褲腰帶才從饑苦連連裡頭掙紮出幾分好日子來,他要是敢胡來,我甘吾營可不管他是什麼天子門生。”
彼時丁俊用朱漆托盤端了四五碟子東西上來,毫不打擾地分與幾位將軍手邊擱下,又悄無聲息退至廳外待傳,從頭到尾規矩且得體,讓人挑不出錯來,他是營長親兵,他的規矩又怎不是他營長所帶,謝岍這人糙中有細,絕非簡單隻是個他人看到的燒毛雞悍匪德行。
不怎麼吃甜食的於冉冉鬼使神差捏起塊乳糕丟嘴裡嘗了嘗,甜而不膩,香而不齁,不由感歎:“呦嘿,你們營張勇波手藝見長,除了大芥菜疙瘩他現在還會做點心了啊!”
“不是張勇波做的,”謝岍嘴裡咬著塊肉乾,說:“這些是我剛帶過來的,舒晴不是也在這兒麼,給她帶點零嘴吃吃,你再嘗嘗果脯,看是不是跟我大嫂做的味道有點像?”
記憶有很多存在形式,如氣味、聲音、味道、情景諸如此類,於冉冉一口果脯咬下去,那味道與感覺的確有幾分像少年時候在軍鎮裡度過的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哪裡買的,的確和夫人的手藝有點像。”
他們那一茬年紀相仿的軍戶子弟有六七個,各家爹娘或在軍裡忙碌或為生計奔波,少年們平日裡就跟著孩子王謝岍上樹掏鳥蛋下水摸魚蝦到處闖禍,一個月三十天九十頓飯有幾乎五十頓都是在大帥府上蹭著吃,由大帥夫人親自下廚,謝岍大嫂的手藝他們這幫人還不至於會嘗錯。
謝岍笑起來,走勢淩厲的黑眉弱化悍氣,直跟鉤子一樣鉤人心:“買什麼買,都是我從家裡帶的。”
“……”要麼說女人的直覺有時候敏感得近乎可怕,於冉冉第一反應並非好奇謝岍是否在下廚學做點心,而是嗅到什麼不同尋常的氣味,隻是她剛想故作隨意地問這家夥兩句,門下卒報,中軍特使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