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讀到《春辭》快三年，在喧鬨沸騰之處讀到那種安靜與寂寞的文字，我很感動。那之後經常來看“水之書”專欄，後來發現了《阿貓阿狗》。這部作品的創意和詩意都讓我大為讚歎，隻是在漫長的兩年等待中，我來得比以前少，心中還留著一絲牽掛：不知水族何時才可以完成《阿貓阿狗》，以後會寫新作不寫。

這次在當當發現了署名水族的《我把我唱給你聽》，純屬偶然。這個小說分類在青春文學，我以前隻在網上瀏覽這樣的文本，不會去買這個類彆的實體書，但是看到作者水族，出於對《雙曲線》、《四塊玉》和《春辭》的絕佳印象，我立刻買了一本。

網遊文我曾經泛泛瀏覽過一些。新鮮，活潑，然而隨意性過強，過於泛濫的網絡語言對文章主體經常有傷害，加上存在技術欠缺，有些是我不能堅持看完的。這次讀完《我把我唱給你聽》，我又找了幾篇口碑較好的網遊文來對比，得出了和從前看《四塊玉》相似的結論：

在我看過的那些代表網遊類彆較高水準的小說中，《我把我唱給你聽》異軍突起，堪稱網絡語言所說的“神作”。我無法預言以後是否會出現更出色的網遊文，但就現有的作品來看，暫時無出其右者。

這也構成一個奇怪的現象。水族作為作者可算低產，可他寫的每一個類彆的作品都成為難以逾越的經典。耽美這種故事，他寫出《四塊玉》——這是一個從結構到人物到文字都玲瓏剔透的精品，真正識貨的人知道好在哪。青春言情，他寫出《春辭》，文字打磨到接近渾然天成，連錘煉的痕跡也難尋覓，經得起放大鏡去看。現在是網遊類，他寫出《我把我唱給你聽》，成了當當榜上的暢銷書。

這樣有趣的結果，不能說和寫作態度沒有關係，大概慢工出細活。更重要的是，作者本人功底極為紮實，文筆和技巧有了一定火候，所以他寫什麼是什麼。

我之所以認為《我把我唱給你聽》是網遊類小說中的“神作”，有幾個方麵的理由，主要包括：故事內容的豐富含量、人物塑造的高超手段、語言的精彩雋永和小說基調中的多重回味。

常規的網遊小說是這樣的套路：男女主角在網遊中情投意合，然後見光了，彼此產生好感，因此現實中的人與網絡中的重疊，他們的故事圓滿了。這樣的思維套路也導致結構上的套路：現實情節與網遊情節雙線並行，交叉前進，兩條線合二為一之時，故事達到高潮，趨近結束。

這樣運行下去的小說本身並無大錯，但是，風格容易單調。文本也會受到思路和結構的擠壓，內容容易單薄。尤其是很多這樣的作品的現實生活局限在校園場景或辦公室領域，再加點兒情緒議論，最後變成一個輕飄飄的東西。

在水族這本《我把我唱給你聽》當中，嚴格地說，他並沒有能夠在“現實與虛擬”這個對立主題之外開辟更多東西，這是這種對立本身造成的。我們用這種區分方式來看待線下生活與線上生活，確實無法提出第三種類彆。

但是水族對現實與虛擬的生活內容都進行了擴充。在網遊世界內，並不是簡單的一對一交往，一個人可以同時擁有多個賬號，真假虛實不是很好區分。《我把我唱給你聽》中因此出現了男主先後通過“雲雨第一人”和“哆啦咪”這兩個不同的角色來追求女主的設計。這種多角色扮演的方便性，也許是網遊的一個特點，但是網遊小說中少見這樣的寫法。從這個設計看，作者本人對網遊自是非常了解。

更有價值的內容擴充體現在對現實生活的敘述部分。現實中的陳雲逸和奚慕顏不隻是作為兩名京大的男女學生在交往，他們同時也是京大管弦樂隊成員。關於音樂的部分由此介入。由於京大管弦樂隊經常受邀出訪他國（我查了一下，現實中的北大學生交響樂團也出國演出），這篇小說的旅遊情節合情合理地產生了。而由於每個人專業的不同，尤其是女主角奚慕顏是學日語的，是她的視角在敘述整個故事，讀者又可以讀到大量與日本文學和日本文化有關的知識，甚至還穿插了一對日本戀人的插曲。

因此，在《我把我唱給你聽》這部看似網遊文的小說中，我們至少能夠讀到以下的內容：

對網遊的生動描寫、大學女生在宿舍中的唇槍舌劍以及嬉笑打鬨、管弦樂名曲樂器以及音樂欣賞方麵的一些基礎知識、夏威夷莫斯科日本和印度等地的美妙風光（其中尤其以對日本櫻花的部分展示得最為細膩，符合女主角日語係學生的身份）……

這本書的內容當然不止這些，有心的讀者甚至可以去書中發現校園文化、當代大學女生愛情觀、耽美文化對大學女生的影響程度等等。

這樣豐富龐雜的容量，無論是網遊文還是彆的什麼類型的文，要在一本接近320頁篇幅的書裡合理容納進去，都會較為困難。稍有安排不當，就會費力不討好，變成大雜燴。

但是水族處理得很有技巧。這些不同的信息與內容，被他通過人物的談吐、麵臨的場景、事件以及行動，自然而然地帶出來，而且分寸控製得極好。該濃墨重彩絕不吝惜筆墨，該迅速帶過之處隻輕輕點一點，絲毫沒有生硬介紹與穿插的痕跡。

被如此眾多、精彩且密集的信息和內容支撐起來的小說《我把我唱給你聽》，因此就變成了一個豐滿結實的文本。它讀起來甚至讓人覺得氣魄宏大，氣度恢弘，視野開闊，具有強烈的現實感和可信度。這樣一個小說的出現，實際上也是作者本人的某種突破。此前他寫作的故事往往是通過一個簡單的事件發展出一個精彩的文本，更多顯示出圍繞題材進行深度挖掘和精耕細作的能力，說明其功力精純；《我把我唱給你聽》則是多角度多線索多場麵輻射出去，舉重若輕，大開大合，收放自如，又充分展示出其知識豐富、視野廣博的一麵。

這一特質使得《我把我唱給你聽》擺脫了它所在的類型範疇。人們可以說它是愛情故事、網絡文、旅遊小說、音樂小說或者彆的種種，但是每一種分類對它來說都不夠，每一個標簽都籠罩不住它的全部要點。從內容的豐富性、複雜性、文本精彩性這樣的角度來看，它所達到的高度即使在我這些年讀過的全部流行小說中，都罕有匹敵。

這個足夠結實和致密的故事已構成一個獨立而自足的世界，《我把我唱給你聽》因此成為一部讀起來像流行小說一樣輕鬆愉悅卻具有豐饒韻味的文藝小說。

以上分析完了內容，接著看《我把我唱給你聽》這本書中的人物塑造。這方麵也顯示出水族作為見多識廣、手藝高超的優秀作者的本領。

寫作是一門手藝。這已是常識，也是文藝批評者與寫作者兩個群體達成的共識。水族塑造人物的本事，其實在《四塊玉》和《春辭》這些作品中已有不同程度的體現。在《四塊玉》中，可能因為那個小說是耽美，重在“寫實”，充分傳達出人物的美感。《四塊玉》的普遍流行表明該作品對人物形象的寫實也非常成功，其要點無非動靜結合、多角度描摹。在《春辭》中，水族同樣寫人物，重點卻變成“寫意”。這一區彆對比之下就能看出。

《四塊玉》對人物外貌和情態有很多直接實際的表述，但就算這種短兵相接式的寫作策略中，作者也有非常技巧的安排。書中直接避開最美的角色薛暮雲（大貓），反而細致地去描寫另一個美好的少年陳之笛（小蠍），把後者的形象寫得生動之極；這之後，又讓小蠍對著大貓自歎不如，垂涎三尺。實際上到底薛暮雲長什麼樣，我們是看不到的，通篇幾乎沒有具體字詞去描摹他的眉目五官。隻是小蠍資質已如此，讓讀者不得不相信他所歎服的大貓該是如何美法。這樣，隻寫一個人的外表卻收獲了兩個可信的形象，非常的事倍功半。

在《春辭》中，人們很少能看到對任何人的正麵描寫。作為讀者，我不知道張阿毛長什麼樣，隻發現他對人說自己“不富不猛不俊不酷”，全是虛字。給人留下極深印象的巫鳳凰，我也想不出她該長什麼樣。能夠檢索到的無非是她的衣飾、發型這種體現氣質的東西。張阿毛本人對她的觀感同樣體現了作者的狡猾。阿毛研究鳳凰的眉毛之後，摒棄他所知的一切比喻，認為眉毛就是眉毛。這麼一句沒有實質意義的描寫，反倒讓人深信鳳凰具有全世界最好看的眉毛。對她嘴唇的觀感則是“柔軟的玫瑰花瓣”——這唯一具體的描摹，令人聯想起寫意的仕女圖，發飾清晰，衣裳楚楚，卻麵目模糊，隻染一點鮮明的唇彩。但是無人質疑其是否美麗，因為人們已被自己的想象說服，接受了她的美。

凡是讀完《春辭》的人，多半會覺得張阿毛和巫鳳凰是美的。這是虛無縹緲的氣質之美，最難刻畫，最難著力，作者卻通過寫意的筆墨，經營得甚是成功。因此《春辭》通篇空靈雋永，沒多少複雜曲折的大事，卻感人至深。這就是寫意的結果。

偏重寫意的小說，大致如是：作者隻是在調動讀者的想象力，讓讀者被自身的情緒感染，從而自己打倒自己。這一過程其實是作者與讀者的鬥智，不能抗拒，就被催眠，然後拜服。然而很少人能在對抗自己的同時還經得起作者從旁輕輕推那一下。這一類的故事若經營巧妙，就是狡猾的布局。大多數人勘不破這個局，所以，大多數人服了。

這樣檢索《四塊玉》和《春辭》，來進行“寫實”、“寫意”的比較，不是閒話。因為在《我把我唱給你聽》這本書中，同時用到了這兩種手段。

對男主角陳雲逸形象的刻畫是寫實為主，結合寫意。具體如通過奚慕顏視角對他的相貌描寫、以及在樂隊訓練中奚慕顏對他的偷窺。更多的是一些籠統的評價，偏於寫意。

對女主角奚慕顏的形象刻畫完全寫意。甚至對其它任何一名男女配角都是寫意。讀者隻能發現奚慕顏是美女，但是究竟長什麼樣子，還是不知道。就連小說中京大校刊對慕顏容貌的誇獎，也都是虛飾，沒有具體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