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寫實寫意的穿插運用，卻成功地樹立起陳雲逸和奚慕顏的生動形象，並塑造出一些有血有肉的配角形象。這說明這些手段非常有效。

水族在《我把我唱給你聽》中這樣同時運用寫實寫意兩種手段，我推測有兩個原因：

一是人物視角。這是一篇女性向的小說，以女主角奚慕顏的視角、乃至故事中的京大女生群體視角，來觀察和敘事。在這個故事中，陳雲逸作為大家欣賞的帥哥，又經常被討論，不實實在在地描寫一下他的長相，無法交待場麵，所以小說中對他的形象進行工筆細描。但是奚慕顏和她的女伴們不必這樣來審視刻畫自身，隻要通過彼此間的嬉笑議論和外間的誇獎恭維，就足以暗示出女主角的容貌之美，這是作者慣常玩弄的狡獪手段。

二是人物群像。這是《我把我唱給你聽》相對於水族此前作品的另一個超越。這本書中出場人物眾多，大多數都寫得很有特點，能讓人記住；甚至在奚慕顏同一宿舍中，六名女生個個出彩，每一個人都顯得和彆人有所區彆。這讓小說顯得更有真實感和可信度。

女主角奚慕顏從來不是一枝獨秀於京大這個環境中，她是生活在一個具有同等優秀程度的女生群體裡。若隻讓她一個人大放光彩而彆人都麵目模糊地淪為她足下的微塵，這樣的故事不僅荒唐而且低估讀者智力，無法自圓其說，更沒有資格被稱為真正意義上的小說。

因此奚慕顏身邊的每一名女生都需要被寫活並賦予一定的戲份。水族確實做到了。看完書，掩卷回憶，我能清楚地想象出蛐蛐兒和小魚的不同，正如豬豬和皮皮的不同，也如慕顏和可可的不同；然而她們每個人都是活生生的角色。

可是由於每一名女生都各具特點，作者勢必無法去挨個進行寫實主義的描寫，否則就會麵臨《鏡花緣》式的經典尷尬——對每一名女子都不吝惜筆墨，狠狠地形容讚美一番，結果每一名女子都不能被記住。

最終水族對《我把我唱給你聽》中諸女形象全部進行寫意，堪稱形格勢禁，一定有過周詳的考慮。至於男配角群像，從女主人公視角看過去，加上故事情節與內容的安排，他們不是核心人物，幾乎完全虛寫，比較合理。

《我把我唱給你聽》在人物塑造方麵的長處，不僅是靈活運用寫實寫意手段來處置題材，成功刻畫出一群大學女生的生動形象，還觸及到了一個人性層麵的話題：每個人都有很多側麵。這個話題是作者通過男主角陳雲逸提出的。

在現實中，陳雲逸是溫柔細致的男子，驕傲而冷靜。網遊中的哆啦咪熱情、極善於糾纏人，雲雨第一人不僅貧嘴，交遊廣闊，還很會扮酷。奚慕顏同樣是有多種側麵的。麵對不熟悉的人，她疏離安靜；在眾室友跟前，她活潑風趣；進了網遊，她卻異常彪悍。

同一個人身上，存在著難以想象的不同性格和多個側麵。可是通常人們很難發現彆人身上同時存在的眾多側麵。《我把我唱給你聽》通過對現實與網遊的精彩描摹，把人物性格的這些多麵性和複雜性展示出來，從而更真實可信。網上的人，性格可以演繹出與現實性格差異極大甚至完全相反的情形，這樣的情況，媒體已多有報道。

對人物性格的多側麵的描述，實際上也是對人性的體察與發現。這樣的深度，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的深度，中規中矩的流行小說作者幾乎不具備這種意識，遑論在作品中清晰地表達出來。常見的網遊文在這方麵之所以顯得單調輕飄，就因為主角在虛擬與現實中性格如一，同時也令人生疑。

挖掘人物形象與性格到這一地步，《我把我唱給你聽》這本小說足以讓人去思考網遊和現實的關係：這個虛擬的世界，是否展示人的更多性格側麵的舞台？或者，是對現實世界的某種襯托彌補？在網遊中同樣會消耗時間精力，生命同樣流逝，虛擬的網遊是否也算真實生活的一部分？

關於水族的作品中語言風格的各種讚美已經太多，即使圍繞這本新出版的小說《我把我唱給你聽》，也有了很多說法。為避免重複，這裡不展開細述。我主要有三點看法：

第一，從《雙曲線》、《四塊玉》、《春辭》和《阿貓阿狗》這麼一路看過來，到現在的《我把我唱給你聽》，水族確實做到了筆墨多樣，幾乎不重複。晉江連載這個《我把我唱給你聽》後麵有個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節目，我也聽了一遍，仿佛聽到節目主持人說了句“彆人是不同的天氣換不同的衣服，他是不同的作品換不同的筆墨”，這是精準的概括。從語言的整體風格看，《雙曲線》之搖曳生姿，《四塊玉》之流麗纖穠、《春辭》之溫潤空靈、《阿貓阿狗》之熱烈纏綿，與《我把我唱給你聽》之溫柔甜蜜，果然是個個麵目不同，並且各擅勝場。

這種不同風格的絢爛文字，若作故意炫技看待，自是枉費作者深心。實則文學作品曆來有“審題”一說。審題，不僅審的是寫什麼、如何寫，還要審清楚，該用什麼樣的文字去寫。具體到小說也好，詩歌也好，不同的題材內容，本身就需要不同風格的語言。

第二，實際上有讀者已經發現，《我把我唱給你聽》對水族來說是跨性彆寫作，因為這是大家看到他發表出來的第一部女性視角作品。很多男作者寫男性視角的小說，女作者寫女性視角的小說，都較容易，這就是文藝理論上的“性彆研究”。可是寫不同性彆視角的小說，要寫到位了，那實在太難。以流行的耽美作品為例，為什麼那麼多女作者，在海量的耽美故事中寫出的真正好作品非常少，就因為耽美是男性主角，絕大多數時候更是男性視角，性彆欄杆在那裡。

對大多數人來說，性彆欄杆太高，不經過分析揣摩，無法跨越。而這性彆欄杆包含的諸多難度，其中一項就是人物的語言。跨不過這道欄杆的作者，男的去寫女性，女的去寫男性，其語言對白隻能雷人，無法感人。但是水族通過《我把我唱給你聽》這部小說表明，至少在這個故事中，他成功跨越了性彆欄杆。該書不僅心理描寫到位，一群大學女生的語言也活靈活現；不僅這些女生的語言活靈活現——由於對她們的描寫是主要通過寫意手段來完成，語言是特彆重要的手段——而且還能通過語氣、口吻和說話內容看出每個人不同的性格！總結一下就是：首先這一群人的語言都寫得像，其次各人的語言又都各具特色。這中間的技術難度，嘗試之後就可以體會到。

第三，《我把我唱給你聽》這本書的語言，固然整體風格溫柔甜蜜還帶著點兒麻辣，其最大的特點，卻在於它的精彩與雋永。這個類型的語言，若往刻薄路子上走，就是所謂“毒舌”，故事中大學女生的議論，確實頗多毒舌。我看網上有些地方介紹，說其中的“北大女生毒舌語錄”毒到人想死。但該書中的精彩語句，並不僅僅是毒舌，它們有更豐富的小類彆，總的說來，就是有較強的概括性和濃縮性，含義較為豐富。

其實水族從來都善於寫出這個類型的句子。《春辭》非常集中地展示了他用最簡單的字句寫出多種含義的本事，比如流淚使得“夢鄉變成水鄉”等等。不過《春辭》是人物和場景相對單純的作品，這類語句風格較為統一，隱藏在行雲流水一樣的文字中。到了《我把我唱給你聽》這裡，這種類型的句子根據不同人物性格和場景寫成，顯得多姿多彩，因此非常搶眼，有的簡直讓人過目不忘。

在犀利的對話中它是毒舌語錄，諸如“帥哥如同衛生巾”、“帥哥之間的勾肩搭背，有的重點在於肩和背，有的重點在於勾和搭”等。在坦誠的交談中，它更有警句性質，諸如奚慕顏與陳雲逸在夏威夷交鋒，她說的“曖昧是有毒和不潔的情緒”；蛐蛐兒向慕顏交底時，說的“吐露秘密的人可以情緒起伏，負責收聽的人卻要溫柔端莊”等。在個人的沉思默想中，它更是對生活的發現，諸如奚慕顏認為茉莉花“看著雪白，其實腹黑”；“腹黑哪能敵得過心黑！”等等。

這些精彩雋永的句子，有的非常搞笑，但其意義並不限於搞笑。理論上，一切語言在上下文合適時都可能成為笑料，如今網絡以及報刊上鋪天蓋地的各種笑話我們已經看到起膩，還能回味甚至被記住的，又能有多少。

《我把我唱給你聽》這本書中寫的這些精彩甚至經典語句，與尋常的搞笑文字，差距正在這裡。它們是本身具有生命力的語句，可以獨立出來，被單獨記住。寫出這樣的字句，對作者要求絕非等閒，至少需要四個方麵的才能：特彆的觀察能力、新奇的理解能力、高度的概括能力和精煉的表達能力。所以，寫出這樣的句子，對作者來說，從來都是可遇不可求。

但是在《我把我唱給你聽》中，這樣的句子多到堪稱非常豐富。這也是該書最大的特點之一。不過水族寫的最精彩句子直接印在封麵上。通過這個句子，他說：“每個人的初戀都是絕版。”在我看來，這是一句可以打動所有人的話。這樣一句簡單的表達，包含了對每個人私下經曆的尊敬，對每個人私人感受的重視，也囊括了對每個人私密情緒的體貼。我認為它會被流傳下去。

最後簡單說幾句《我把我唱給你聽》這個小說基調裡蘊含的多重回味。這也是精彩的小說區彆於單調的故事之特彆要點。

說到這裡，同樣可以縱觀水族的各個作品，會發現其中滋味的繁複程度，曆來都是不同程度地存在著。《雙曲線》從喧鬨到神秘到憂傷，《四塊玉》從溫暖到慘淡到甜蜜，《春辭》從惆悵到哀慟到平和，小說本身清晰地展示出了這種韻味上的變化。

再具體看《我把我唱給你聽》這本書。一開始是麻辣的場景與對白，這一階段持續到故事的前半部分將近結束，所謂“毒舌”語錄，多半在這個階段出現；接著漸漸轉入感情萌動的甜蜜滋味，這一階段持續到後半部分將近結束。但是從最後一章“我不知道這結局”開始，包括三個番外，故事的結局在隱約中透露，一股溫暖的感覺滋生出來，慢慢收束了整個小說，成為最終的餘韻，於是這個小說獲得了它的第三種回味，並且真正具備了童話的溫暖感覺。

在閱讀過程中，《我把我唱給你聽》透露出來的多重回味非常清晰：從麻辣到甜蜜到溫暖。這些鮮明獨特的回味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次第展露，並且絕不彼此覆蓋，伴隨著文中那些活潑生動的人物、強悍的語言文字，進一步深化和加強了閱讀快感，使得對該書的閱讀果然變成一種作者在後記中所希望的愉悅。而這樣的愉悅，在我們這個急功近利的浮躁時代，由於低質量作品的泛濫，已經越來越難以在閱讀圖書時獲得了。

出於對認真寫作者的敬重與答謝，在仔細閱讀和思考之後，我也同樣認真地寫完對水族新書《我把我唱給你聽》的評論。它也許有點兒太長，但其實還不足以表達我對這本書，尤其是作者本人的欣賞之意。這本書已是正式出版物，我希望經過以後多次閱讀，還能有機會為它寫篇更嚴謹一點的研究文章。現在有職業道德的寫作者已經很少了，但願水族君沉住氣，繼續加油，寫更多高質量的作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