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從七歲開始,或許更小的時候,我一直都住在一幢筒子樓裡。那是我爸爸當時工作的機械廠分配的一間屋子。10幾平方米。由於它的小,我為它取了個雅致的名字,火柴盒。那是一幢灰牆紅瓦的老式樓房。三層樓。冬天的時候早晨起床,拉開窗簾,能夠看到對麵樓房上的紅瓦片上結著厚厚的、潔白的瓦鬆。廚房通常是供兩到三家人使用,燒菜做飯倒也格外熱鬨。女人們時常圍在鍋爐邊,邊燒菜邊嘮些家長裡短。一個公共廁所,沒有獨立的衛生間。我記得我年幼時很怕黑,那個廁所又長年漆黑,過道裡的昏黃燈光照不進來,所以進到裡麵去小解對我來說是一次煎熬。
我記得筒子樓的後麵有大片大片的菜園,水塘和山坡。我和我的小夥伴們時常聚在一起,一起做著偉大的事。春天的時候山坡上茂盛的野草瘋長瘋長,像女人的頭發一樣。無名的野花著火般地燒成一片。我和夥伴們在山坡上奔跑,一直在跑。張開雙臂,覺得自己像隻振翅欲飛的小鳥。地上都是我們一個個雀躍的身影。有陣陣的風,迎麵吹過來,於是衣裳像隻乖順的小貓一樣貼服著身體,我聽見衣角在風裡撲棱撲棱地響,我那時就想,那一定是它們在空氣裡脆生生地歌唱。到了夏末秋初的時候,水塘乾涸,我們常常一起到水塘邊摸田螺、捉螃蟹、撈魚……我們卷起褲管,蹬掉鞋子,光著小腳丫急促地小跑過一段泥濘小路,然後興高采烈地跳進水塘濕嗒嗒的淤泥裡,一個個手忙腳亂。到了黃昏的時候,通常是左手拎著鞋子,另一隻手上提著捉來的田螺、螃蟹、蝦和魚。總是滿載而歸。我記得有一次我因為腳底踩滑,在水塘裡跌倒,沾了一身的泥。然後,其他小夥伴立馬把眼睛眯成細縫,咯咯地笑起來。
我當時非常害怕,因為這麼狼狽地回去,一定會被爸爸責罵,甚至還會挨一頓揍。我在心裡越想越害怕,就“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小夥伴們都神情莫名地瞅著我,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寶。好在到最後有個小夥伴站出來幫我解了圍。他是皮膚黝黑,看上去有些虎頭虎腦的男孩子,我們那個院子裡的小孩、大人都管他叫“黑皮”。“黑皮”把我帶到他家裡去,拿來乾淨的衣物給我換上,又找來刷子、塑料盆和洗衣粉。我記得那個下午,我們學著大人洗衣服的動作,共同洗滌我的衣服。一個盆子裡四隻小手,它們像件藝術品一樣受到重視。那個下午的陽光非常好,把它們曬在晾衣架上的時候,我看到它們在風裡麵飄揚,像一麵麵冉冉升起的小旗幟,那一天就像個節日……
翦生突然頓一頓,他看到一個小男孩在馬路沿上獨自玩耍,手裡搗鼓著他的機器人玩具,嘴裡還念念有詞,似是樂在其中。於是少年又說,我年幼時亦是如此。或許有不少男孩子小的時候都是如此的。我記得我喜歡在紙上認真地畫下小人,用黑色的圓珠筆勾畫它們的輪廓,然後再給它們塗上好看的顏色,一隻水彩筆得來回地在它們的身上走兩遍。然後再用剪子沿著用黑筆勾勒的線條一點一點、細致地剪下來。拿在手裡,自編自導自演一出戲。就這樣可以樂嗬一整個下午。當然,我亦有頑劣性子,我從小就不是個令爸爸媽媽省心的乖孩子,總愛惹麻煩。我和院裡的小孩幾乎都鬨過矛盾,打過小架。我左半邊臉上、眼睛下麵有兩豎印子,那便是打架時被對方抓的,它就像一枚徽章,紀念這一段童真的過往。
十三歲。是的,就在我十三歲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在左右鄰居嘖嘖的豔羨聲裡搬離了筒子樓。當時,爸爸因為機械廠破產,麵臨下崗,在家裡閒置了半年,出去找工作又因為年齡、文化程度這些問題幾次碰壁,後來就同幾個朋友一夥下海經商,幾年下來,狠賺了一筆錢。在高檔小區買了一套寬敞明亮的公寓。我媽媽閒來沒事便靠在躺椅裡感歎,過去過得那叫什麼日子。我也瞬間從整天隻知道瞎胡鬨的野孩子變成了闊綽的小少爺。他們常常會問我,你還有什麼不快樂的呢?是的,我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獨立的一個空間,裡麵像一個藏寶庫一樣應有儘有。從頭到腳都是名牌,褲兜裡的零用錢豐碩得不知道該怎麼花完。新家的客廳寬敞得足以舉辦一個盛大的生日Party。這些寫在偶像劇裡的闊少生活,我一下子都擁有了,我還有什麼不快樂的呢?我應該知足的,不是麼?可是我仍舊感覺身邊缺少了什麼,心裡始終是空落落的,反複琢磨之後才知道,原來缺少的那件東西……正是朋友。
他對著緘默不語的她,講述完畢。然後他卷起衣袖,給她看他手上的傷疤。一條長約5厘米的縫線疤痕,像是蜿蜒的蜈蚣,嵌進他的肌膚裡。她看著這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問,怎麼弄的?他告訴她,十歲那年和幾個小夥伴在傍晚的時候,溜進菜園裡掰玉米,動靜太大,驚動了在外麵看守的農民,逃跑的時候我在半路跌倒,地上有細碎的玻璃渣,手臂剛好從上麵劃過。小腿上麵也有一些零星分布的小傷疤。去醫院縫了數針才好。可仍舊劣行不改。
走著走著,車站亦快到了。她停下來,看著他,說,就送到這裡吧。謝謝你今天和我分享你的故事,它們美得無與倫比……老實說,我很羨慕。
那你的呢?他說。
我的?她突然狡黠地笑一笑,改天再告訴你吧。再見。
她對他擺擺手,然後穿過馬路,乘上一輛公車,瞬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