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生，我很懷念小時候。我曾做過這樣的一個夢：某個夜晚，我惶惶地在灑進房間的月光裡起身，看到自己仍舊是七八歲的小女孩模樣，有一張潔白的臉，上麵流溢著稚氣和皎皎的微光。我看到自己細細的發絲被編成了粗粗的麻花辮子，搭在胸前。小小的身體還尚未發育，瘦骨如柴。睜開眼睛，唯有那對黑洞洞的瞳仁在那片溫柔的月光裡，尤為湛亮，看上去是那麼地無邪。”

那天他們在放學之後去了硯湖。站立在一棵梨樹下說大段大段的話。那是一棵春天的樹，等春天到了，上麵會開出白色的花朵，起風的時候，風卷起地上撒落的花瓣，看著就像一場紛紛揚揚的雪。可是現在花期未到，它正落寞著。那次是她的獨白，他和那棵樹是她唯一的聽眾。少年覺得，當他在閱讀她的時候，她是一本打開的書。這美少年因檢閱著她的憂傷突然心裡一亮。

顏禾的爸爸在她八歲那年的夏天因為肺癌去世。她眼睜睜地看著高大健碩的男子被疾病折損得麵目全非。她說，媽媽帶我去醫院見了爸爸最後一麵，我看到我爸爸躺在一張簡易的鋼絲床上，周圍布滿儀器，人中的位置插著氧氣管子，嘴唇翕合，發出粗重呼吸。他已經到了彌留狀態，生命正一步一步地走向儘頭。我慢慢地走過去，叫他爸爸。可是我爸爸那時已經沒有力氣回應我任何言語，我看到他的嘴唇微微地翕動著，仿佛在說什麼。可當我湊近了去聽，卻隻有他發出的潮狀呼吸。立時，耳朵裡像是鑽進了一隻蟲子，它附在耳膜上麵無處不在地嘶叫著。我知道爸爸再也沒辦法把我抱起來，讓我坐在他的大腿上麵，用壯壯的手臂環住我，給我講童話故事了。我再也沒辦法因為對故事的結局不滿，和我爸爸撒嬌，耍小脾氣，要他更改那些糟糕的結尾。我不要小美人魚變成泡沫，我要她和她愛的王子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賣火柴的小女孩不應該在雪地裡凍死，她後來遇見了一位好心的婆婆，那個婆婆非常慈祥，她把小女孩帶回家裡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給她溫暖給她許多的愛，從此小女孩再也不用挨餓受凍，她像所有普通女孩一樣無憂無慮地成長——我看到我爸爸的眼睛支撐不住，就又閉上了。然後就再也沒有睜開。我看到他的臉上露出一種鬆弛的表情。沒有疾病折磨的痛苦……他死了。

護士慌張地圍過來，值班醫生翻開他的眼皮，用電筒照他的眼瞳。然後我看到他們無奈地搖搖頭，然後他們開始拔掉他身上的管子和那些令他不自由的電線。媽媽一直沉默地站在旁邊，看到她依賴的天空已經崩塌，她突然情緒失控，像瘋了一樣猛撲上去，抱住爸爸的屍體，嚎啕大哭起來。其他病房裡的人被這哭叫聲驚動，紛紛彙聚到門口圍觀。爸爸的死對媽媽的打擊很大，不知為何她就此冷淡我，再不與我親近。我和她在一種相對沉默的氛圍裡一起生活了八年。

突然有一天她決定要離開。她為我辦理了轉學手續，把我寄養到舅舅家。臨走前她帶我去了一家冷飲店吃冰淇淋。這是自從爸爸去世之後，我和她的第一次親近，也是唯一的一次。我並不與她說話，因為太久的沉默已經離間了我們之間的親情。我甚至不記得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沒有再叫過她一聲“媽媽。”那天，我隻是埋著頭挖下一勺冰淇淋，送到嘴巴裡，默默地吃。那個炎熱的夏日傍晚，她坐在我的對麵，對我說了很多話。可是那些話裡沒有一句是聽了讓我覺得溫暖的，都是一些冷冰冰的忠告，有些近似於一種命令。即使要走了，我的媽媽仍舊沒有把自己擺在母親的位子上。她要我努力念書，要考上名牌大學，給她臉上爭光，不許我談戀愛，讓我彆和男孩子走得太近，要我放學後馬上就回舅舅家，每個周末都得給她打電話彙報學習情況。可是，一直到現在，我一通電話都沒給她打過。我想，她一定氣瘋了。

其實，我對她是有恨的。我恨她沒能給我一份完整並且飽滿的愛。她是一個蹩腳的母親。自從爸爸去世之後，她便開始藏匿自己，開始隻在意我的學業，最常問的一句話便是“最近學習怎樣”“最近學習怎樣”，她不會知道每當我路過賣童裝的小店門口，看到那裡的媽媽們拎起一件一件的荷葉邊的小裙子仔細地審視，一副明察秋毫的模樣，有時還會回過身去，貼在她們的小女兒的身上比一比的時候，心裡總會滋長出大片的難過，也許……也是一種嫉妒。因為我的媽媽從來沒有拎著我逛過街，也沒有如此謹慎地、重視地給我挑選過一件小衣裳。她不會知道，每當語文老師布置的作文題目是圍繞母愛、母親為中心的時候，我總是十分抵觸，常常寫偏題，其實我是故意這麼寫的，因為我未曾感受到愛，即使瞎編一個敷衍，說假話都沒有頭緒。她當然亦不會知道，隨著我的長大，這份怨恨亦隨之茁壯起來。我記得進入青春期，我在月經初潮的時候，並未像其他女孩那樣，在母親的撫慰和指導下學著如何使用衛生巾，而是獨自跑到樓下的便利商店買了回來，躲到衛生間裡按照上麵的圖示說明學會的。我獨自在狹小的空間裡，見證著自己從小女孩邁上少女的台階。

翦生深知這是一個需要被保護和關愛的女孩，她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欠下了她一段非常重要的時光，可是她的媽媽卻不曾想把虧欠她的都加倍補償給她，反而與她疏離。她像一個物件，被存放在舅舅家裡。還好她的舅舅舅母都是熱情慷慨的人，將她視如己出，對她關懷備至。她的小表妹蕭颯亦十分友善，年齡和她差不多大，性格活潑，愛玩愛鬨，因為人脈關係良好，在學校裡小有名氣。

灰姑娘的不幸遭遇並未發生在女孩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