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德三十四年。
年中,首相雲原出班奏曰:“近年各州縣持續大旱,民糧少稅高。伏望陛下釋罪寬恩,省刑薄稅,祈禳天災,救濟萬民。”司天監監正趙群越班啟奏曰:“陛下躬履至仁,誕膺眷命,若陛下自請祭天,年尾必降瑞雪。”
天子敕翰林院起詔,降赦罪囚,修設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以禳天災,祈瑞象。
卻是沒料想到——
開封府及周邊州府的雪連綿不絕地從秋末下到立春,整個府縣均陷進了深厚的積雪中,千裡萬裡不辨物色,茫茫積雪封門數尺。
此雪剛降之時,朝野各方均上賀表,民生樂之,為是瑞雪,沒成想,竟到了春還不見停,瑞也成了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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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九日。
天色如墨,大雪覆地。
遠方傳來馬蹄踏雪聲,伴隨著急切的“駕駕”消失於冷峭的寒意中。
四匹壯碩的馬匹呼著白氣駛出林子,裹挾著朔風向京府方向跑去,馬匹飛快地向前跑著,在如此沒入馬蹄的愷愷間,沿途竟有不可勝數的人逼近京府——衣衫襤褸有氣無力的,像是難民。
刺骨寒風夾著冰貼在趕了上百裡路的難民身上,風雪絲毫不可憐這些薄命人。
這一行人是開封府下東明縣以及東明隔壁太邑縣受此雪災的百姓,老的少的,殘的缺的,他們匍匐前行的目的不過是今晚進入京都——東京,仿佛隻要能踏進那個門,他們就能度過這個由瑞變成的災年,能活命似的。
在這些匆忙向前逃難的人中,突然有個少年趴進雪堆裡,頭直接砸進雪裡啃得一嘴雪——他沒力氣了。
這少年身上衣物雖華貴,卻破爛不堪,無法蔽護他的身體,渾身上下露出的皮膚也全被凍爛,大過冬的,他腳下甚至隻著一雙不合腳的草鞋,杵著他的那一根樹棒子,倒在他那雙被凍爛的腳丫旁。旁邊的男人趕忙將他扶了起來,將懷裡半邊乾硬饅頭掰了一小塊塞進了他嘴裡,他控製不住地嘔了出來,發現是食物,又將其從雪地裡撿回,還抓了一把雪,夥同饅頭一起吞下。
扶他的人隻著要布衣,雖在逃難中被水洗的發白的粗布衣已弄得埋汰,但衣衫完整,勝在能遮蔽身體,他用布做頭巾裹著腦袋,隻漏出一雙驚亮的眸子來,被風雪刺激得眯著眼又繼續裹挾著人群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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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順天門、開遠門十尺外,已然聚集了很多難民了,哭的,號喪的,吵嚷著。
官府先是派了兵持刀攔住難民,一會兒後才有官員指揮著雜役在順天門搭建起熬粥的棚子,熬粥的下人旁邊坐著一個穿著綠色官服的官,正端著藍色蘭花紋陶瓷杯品著茶,一旁熬粥的火燒得正旺。他感受到來自火的暖意,舒服得眯了眯眼,抿了口茶,眼神一動,給他打著傘的小廝連忙把茶杯接了過來,討好道:“府推,這麼大冷的天,上頭還派您來守著這些難民,真是辛苦府推了。”
聞此言,金府推拿出手帕擦著手,瞥了一眼正點頭哈腰賠笑的小廝,把手伸出,小廝又小心翼翼的將茶遞給他,他隨即慢哼哼道:“你這蠢貨懂什麼?”
他踢了一下散落在加厚黑色靴子上的碎雪,吩咐熬粥的小廝:“加大火力,再過一盞茶還沒熬好,仔細你們的腦袋。”雜役們誠惶誠恐道是後更加賣力起來。
不遠處匆匆地趕來一個身著黑色製服的院差,他握著腰間的刀,皺著眉,踏著咯吱咯吱的雪聲,撲通一聲跪在金府推麵前,焦急道:“金府推,有刁民帶領著,難民們已經開始暴亂了。”
金府推嘴裡的茶還沒咽下去,聞言,怒氣衝心,嗆得死去活來的同時他還不忘泄憤般的將茶杯丟在了院差麵前,落下的熱水燙化了周圍的雪,飛濺的水珠灑在院差不太好看的臉麵上,他撇了一下嘴,卻也不敢抬頭看。
金府推將杯子丟了還不夠,他站起身來,伸出腳,一把腳將院差撂在了地上,他也一時間沒穩住身形,忙往後倒去。
旁邊的小廝將替他遮雪的傘一丟,連忙將金府推扶住,扶正後,不停地拍打著金府推的後背,看到金府推麵色不虞,諂媚道:“府推,府推,勿動氣,勿動氣。”
那小廝阿諛奉承的話說了後,話鋒一轉,對著地上的人質問:“還在這兒待著作甚,還不快去!”金府推把著另一個小廝端過來的茶杯喝了一口,這口氣終於緩了上來。
“誰鬨事,就給我抓誰,給我抓,”金府推揮了揮手,皺著眉惡狠狠地道:“滾。”跪著的院差看他臉色不好,立馬從地上起來往開遠門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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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民暴亂前一刻鐘,雲二爺秘密派去接蘇家娘子的隨身侍從——雲鐘已帶著人騎著馬到了京府一公裡外。
那人籲——了一聲後,將懷裡戴著鬥篷的人扶正,一腳蹬在馬鐙上,下了馬才伸手將馬上的人輕輕接下來,後將馬拴在了一旁的樹上。
他帶著任務風塵仆仆奔波了十七八天,看上去疲倦極了,眼周都是青黑,胡茬也冒了很多,本是梳得齊整的發也有絲縷亂了。他看著絡繹不絕的難民,又將目光轉了回來,柔聲問道:“冒犯了,小娘子,你還好嗎?”
蘇以言下馬後,落下朱色鬥篷,拍了拍其上的雪,扶了扶了鬆動的發髻,理了有些淩亂的粗布衫裙,聽見雲鐘向她問話,衝著雲鐘行了個禮,輕輕一笑答道:“謝謝鐘叔,我很好。”
雲鐘愣了一下,憨厚的麵孔上露出些許笑意。這個事是雲家二官人密令他做的,他從小就伴在二官人身邊長大,亦仆亦友的關係讓雲二官人對他尤其信任。他愣了片刻後隨即緩緩點了下頭,沉重道:“接下來我們沒法騎馬進城了,這些人可能是受此雪災的難民,太多了,馬兒根本過不去。這場雪雖大,官府早已下放濟災糧,怎會讓周邊縣出現這麼多難民?”
開遠門口。先前去稟報金府推的院差已經連滾帶爬的跑回到了開遠門,回去後看見一身青色製服但正黑著臉指揮著的人,立馬哭著跪下道:“頭兒,金府推讓我們……讓我們抓人。”
這名頭兒是開封府使院裡的兵曹參軍事劉滔,聞言立馬暴躁起來,一把抽出刀來,惡狠狠地望著粥棚那邊道:“這狗日的金成器,一個府推竟越俎如此,用亞相的調令把我們從使院裡調來,現如今讓我們去抓人?抓誰?我先把他金成器給抓了。這狗官,明知道難民不進城會暴動,我呸。粥呢!他監督人熬的粥呢?”
他發泄完,深吸了一口氣,複把刀收回刀鞘裡,整個人冷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