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來到這座小屋時,我不得不感歎這地方的美妙。
它麵向最耀眼的陽光,背後是陰冷的潮濕。
我走上前去叩響門扉,報上自己的來曆。
“我是安迪,貓頭鷹日報的記者。”
這是我第一次單獨對彆人進行采訪,難免有些緊張。
當門打開一條縫的時候,我還因為太過緊張而丟臉的被嚇到了。
開門的是一位恬靜的少女,有著棕色的卷發和大大的眼睛,脖頸上帶了一塊沒有打磨的綠色水晶石。唯一符合我心中巫婆形象的是她穿了黑色的袍子。
“你、你好。”我結巴著打招呼,大腦一片空白。
“我叫莉莉。”她打開門讓我進來。將背後藏著的藥水放在桌子上。
這是個看上去很擁擠的小屋,擺滿了古怪的我沒見過的材料和大大小小的工具,牆壁和家具給人帶來秋天的感受,這是個很不錯的小屋,哪怕它擁擠雜亂。
我的眼神一直在往那瓶藥水上瞟。
“一個人居住總是要有點防身的手段。”莉莉從她的廚房裡翻出來茶壺,“紅茶?”
“謝謝。“我小心翼翼地往裡麵挪,但還是不小心踩到了什麼。
是死後被風乾的老鼠乾。
我倒吸一口冷氣,盯著那玩意兒不敢動彈,腦袋裡劃過飛快劃過一大串念頭。
我的天呐,她不會把我變成青蛙吧!?
“喵~”一隻黑貓從雜物堆的最上麵露出頭來,慢吞吞的打哈欠,但是眼神十分銳利。
我僵硬地拎著尾巴把這玩意兒提起來然後隨便放在什麼地方,終於走到了桌子邊。
“請坐。”莉莉還在翻箱倒櫃地找著紅茶,看來這過多的東西也對她造成了困擾。
最後她用熬製草藥的鐵鍋燒開熱水,為我泡上一杯味道並不那麼純粹的紅茶。
為了防止她繼續為了一包糖翻箱倒櫃上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我連忙表示自己不需要加糖。
我從背包裡拿出紙筆,準備開始采訪。
“你在信裡麵說……”莉莉停頓了一下,她在回憶,“你對於在這裡……”
她卡住了。
“我想知道關於曾經居住在這片森林裡的那位女巫的事,據說她養過跟房子那麼大的蜘蛛。”
“啊,是的。人們把兩個故事混在一起,說她有巨大的鷹鉤鼻,殘缺的牙齒和難看的膿包。”莉莉看著我奮筆疾書連忙解釋,“不不不,那不是真的。”
我寫字的動作停了停,快速的在旁邊加了注釋。
“這個故事很長,”莉莉喝了口紅茶,“畢竟女巫的壽命長得令人害怕。”
“我們總是令人害怕。”她說。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莉莉都說不清楚是多少年前。
當然一位優秀的女巫是不會去計算自己度過了多少歲月的,年齡永遠是女人的大忌。
那個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有那麼一點兒不合群,空閒的時間全用來搗鼓自己的花花草草。
彆的孩子更熱衷於糖果和剛剛烤好的香甜小麵包,聊的都是有關於鄰裡之間的八卦,但是莉莉會選擇打開筆記,笨拙的寫下自己對於植物的觀察。
沒有共同的話題就意味著不合群,這理所應當。
那麼她是怎麼跟森林裡的女巫有關係的呢?
她忘記了,並不記得自己是有意還是無意。
可能是因為父母講述的故事引起了她的好奇,而好奇驅使著她去探尋森林深處。森林裡居住著惡毒的女巫,她又老又醜,養了一隻跟房子一般巨大且以人為食的蜘蛛,會吃掉任何一個女巫看不順眼的小孩子。理由會是你太吵鬨,又或者是你不聽話;也可能是莉莉在森林裡迷了路,誤打誤撞地找到了女巫的小屋。
又或者她的內心深處有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渴望——她想成為一個女巫。
女巫沒有莉莉從故事中知道的那麼老,也沒有父母口中說的那麼醜。
她有一頭因為疏於打理而糟糕透頂的紅發,有兩條深深的法令紋。
但是她沒有鷹鉤鼻,牙齒也完好無損,臉上沒有一顆膿包。
她還很年輕,乾乾瘦瘦,裹著上麵沾滿了藥汁的黑袍。
“你來乾什麼,小孩。”女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臉板著,看起來很嚴肅。
彼時莉莉還並不清楚自己麵前站著的是誰,她心中隱隱有著猜測,潛意識裡已經把麵前的人跟女巫對號入座,但是這個比起天黑後的森林來說不算什麼。
她想著天黑了,自己一個小孩子也並不能徒步走回去,這位好心人能夠讓她留宿。
女巫盯著她看了一會,讓開身子,默許了。
莉莉走進去,看著滿屋子的雜亂還有正冒著綠色泡泡煮著藥水的鐵鍋,心中的猜想終於板上釘釘,落實了。
空氣裡有著她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莉莉到現在為止都把那個叫做女巫的味道。
女巫用試劑瓶給她泡了杯熱茶,又從罐子裡給她抓了一大把餅乾放在盤子裡當作晚餐。
她還找來自己的黑貓,在一張紙上寫了什麼,打開門讓它出去了。
然後她開始忙自己的事情。
莉莉一邊嚼著餅乾,一邊探頭探腦的看女巫在做什麼。
“吃飽了就去睡覺,小鬼。”女巫頭也不回,一句話嚇得她坐直了身子。
女巫家的床很軟,莉莉睡得很舒服。
她在半夢半醒的時候睜開眼睛,發現四周漆黑一片,應當是午夜。而樓下傳來女巫的歡叫,隔著木板順著樓梯傳上來,斷斷續續的不那麼清楚。
她聽見她在喊著歡迎回來,還有貓叫聲,應該是出門的黑貓回來了,但是還有彆的什麼。
有東西在窗戶上爬過。
莉莉閉上眼,昏昏沉沉的繼續睡著了。
第二天女巫的狀態明顯不對了,她有些癲狂,有點混亂。
“你怎麼還在這裡?”女巫的眼眶紅了,哆嗦著嘴唇,語氣十分不好的質問她,然後幾乎是粗魯的把她推出門口,“離開我的視線,越快越好。”
“再也不要來這裡!”她站在門口說。
莉莉抱著自己的籃子向外走,在小屋前一排拳頭大的深坑前好奇的逗留了一會,然後因為女巫的喊叫噠噠跑掉了。
她的父母對於莉莉說的“借宿在女巫家裡”這種說法不以為然。
“她可不是什麼女巫,隻是個可憐的瘋女人罷了。”她的母親一邊煎雞蛋一邊說,“你昨晚就是留宿在她家不是嗎?她養的貓過來給我們送的信。”
“但是不是說,森林裡住著女巫嗎?”莉莉問道。
“我的小甜心,雖然她有一隻黑貓,但是她不是女巫,她又不會魔法。她也是可憐,嫁到這裡沒多久丈夫就死了,自己受不了打擊變得瘋瘋癲癲的。人倒是長得好看,是個美人,以前我們鎮上也有蠻多人中意她,但誰願意娶一個瘋子呢?”她的母親把煎蛋放到吐司上端給她,“你的早餐,吃完後記得去乾活。”
“好的媽咪。”
看來她的父母並不知道那個瘋女人就是女巫。她嚼著吐司想。
莉莉是家裡第二大的孩子,上麵有一位哥哥,下麵有她用一隻手都數不過來的弟弟妹妹。
她負責清洗衣物,跟自己的一位妹妹一起。
這個大家庭的每個人都很忙,活太多了,很少有閒下來的時候。
“你昨晚去哪兒了?”她的妹妹一遍搓著床單一邊問她,“你真的在瘋女人家裡住了一晚嗎?”
“雖然她今天早上確實跟我昨晚見到的不太一樣,但是你們為什麼都確定那是瘋女人呢?”
“得了吧,你天天在屋子裡擺弄花草,當然對鄰裡的閒話不感興趣。”她的妹妹把洗好的床單擰乾,“住在森林裡的紅頭發女人,提起這個大家都知道說的是那個瘋女人,除了你。”
“好吧。”
“我這麼講可以嗎?”莉莉停下來,看向正在奮筆疾書的我。
得到我不會覺得困擾的回答之後,她就放空目光,繼續陷在自己的回憶裡。
從那天起,莉莉就開始關注有關於“紅頭發瘋女人”的信息。
那個女人並不是本地人,是因為自己的丈夫遠嫁過來的。
看她的頭發就知道了,那種像火一般耀眼的顏色,在她來之前小鎮上的人可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發色。
她的丈夫是一名商人,一年當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外經商。
他們便是在一個遙遠的國家那裡相識的。
那個國度靠海。小鎮上的人們沒有見過海,於是這位商人在講述自己的經曆的時候隻能用“無邊無際又無儘的水”來代替這個字眼。但無儘也太過挑戰小鎮上人民貧瘠的想象力,隻是沒人計較過多揪著不放,商人的故事總是有趣的,過於較真回去給孩子們講的時候免不了掃小寶貝們的興。
那些魁梧的漢子們可拿那些吱哇亂叫的小東西沒有一點辦法。
商人說他與他年輕美貌的妻子於無儘的水邊相遇,在一個豔陽天。
她熱情奔放,樂於助人——這在之後於小鎮人民相處的時光中得到了認證。紅頭發的女人很快跟鄰裡打好了關係,她會一些有趣的障眼法,會大方地將這些教給好奇的小孩子讓他們消耗自己多餘的精力。也懂得一些獨屬於母國的偏方,用一些常見的小玩意兒就能治好打嗝、發燒和嬰兒夜啼。
她的丈夫會在經商回來的時候給她帶點好看的飾品,比如好看小巧的珍珠發卡,還有毛茸茸用於裝飾的小毛團。
但是美好總是短暫的。
商人在經商途中中了無可醫治的毒,被送到家門口時已經奄奄一息,他們說那是神出鬼沒居住在地穴的劇毒蜘蛛,被咬後無可醫治。
他隻來得及說一句含糊不清的我愛你,靈魂便墜入冰冷的地府,留下長眠的軀殼。
女人抬起頭看天,她睜大眼睛,因此眼眶裡的眼淚一滴未掉。
圍成一圈的人們還未出聲,就聽見她用一種顫抖的,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他沒有死。”
她瘋掉了。
她會在某個時刻停下手中的活計,嘴裡飛快的說著彆人聽不懂的話;會在四處無人的時候做些奇怪的動作;會弄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將它們混合在一起。她不再打扮,變得邋裡邋遢,並且疏遠所有人。
她所做的一切都令人感到迷惑不解。
她最後在清晨叩響每一家的門扉,遞上自己準備好的小禮物,笑著說感謝他們這麼多天來的照顧,現在她要搬去森林裡了。
“和我的丈夫一起。”她是這麼說的。
那個時候她很正常,仿佛這麼多天來的荒唐是彆人的幻覺。
如果真的是幻覺就好了。
“是啊,她以前是個很不錯的人,“莉莉的母親在廚房忙得連軸轉,莉莉在一旁幫她打下手,”你哥哥當時發燒好幾天都不醒,還是她來才把你哥哥治好的呢。“
“她真的不是女巫嗎?“莉莉繼續不依不撓的問。
“當然不是,那個鷹鉤鼻女巫的故事在她來之前就有了。“
但是她真的好像是個女巫,莉莉想,那怪不得跟故事裡的不一樣,是因為不是故事裡的女巫。
莉莉忽然就想再去拜訪她一次了。
“你去哪兒?天都這麼黑了。“她的母親正在收拾碗筷,看她穿外套出聲喊道。
“我想去拜訪她,“莉莉說,”我還沒向她道謝。“
“哦……“她的母親停下手中的活計,”但是天黑了,你最好明天再去。我還能烤點點心作為回禮,再讓你帶點茶葉。她一個人在森林裡過的也不容易。“
“好的媽咪。“
晚上莉莉躺在床上,就著“她是個女巫但不是故事裡的女巫“這個想法思考了很久。
她還並不明白故事是大人們編造出來恐嚇孩子們不要隨便往森林深處跑的手段之一,現實和故事符合的地方太多,她的小腦袋整不明白。
“所以那位紅頭發的女巫並不是故事裡的。”我趁她停下來喝茶的時候問。
“啊是的,她並不是故事裡說的那位,但是過了這麼長時間,她也逐漸地成為了故事的一部分,或許之後我也會被附加在那位故事中的女巫身上。這並不壞,成為故事被人永遠記住,這種結局還是蠻不錯的。”
第二天她帶上母親準備的點心和茶葉,把這些放進籃子裡,在上麵蓋上乾淨的方格布,去拜訪那位瘋女巫。
她記得上次就是因為跟著排隊走的蜘蛛們多走了兩步才發現了那個小屋,這次也一樣。
蜘蛛們像一條黑色的線,引導著她走向小屋。
樹木們長得高大,陽光並沒有漏下多少來。
莉莉快要敲門的時候聽見樹冠有動靜,但當她看過去的時候什麼也沒有。
可能是在樹上覓食的動物。
莉莉這麼想著,敲響了門。
“親愛的你不是剛剛才……”女巫打開門,看見莉莉後臉立馬垮下來,“怎麼是你?”
“你好,我是莉莉。”
“我對你的名字沒有絲毫興趣,我不關心你是誰。”女巫冷冷地說。
“我是來為上次的事情道謝的,我帶了點心和茶葉。”
她們對視了一會,最終莉莉再次進入了這個小屋。
女巫給她泡了杯茶,又跑去看藥水了。
莉莉聽見她在快速的悄聲說著什麼。
“你在乾什麼?”她問。
女巫不悅地瞪了她一眼,為自己被打斷說話感到不快。
“說話。”
“跟誰?”
“我的丈夫。”女巫沒好氣地說。
莉莉不說話了,她知道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會變得很尷尬,她開始環顧四周。
她看見窗台上有一朵小白花在跳舞。
“這個跟我種的好像,但是我的沒有開花。”莉莉放下杯子去看它跳舞,“我的開花了也會跳舞嗎?”
“什麼?”女巫停下手中的活,走過來,站在她的身後,“你剛剛說什麼?”
“我的開花了也會跳舞嗎?”莉莉重複了一遍。
“不,上一句。”
“這個跟我種的好像……”
“你種了一株……”女巫張著嘴,把到嘴邊的名詞滾了一圈又咽了回去,“這個。”
“是的。”
“給它多吃點草灰它就開花了,”女巫走回自己的鍋旁,順便大聲地抱怨了一句,“沒禮貌的小鬼。”
莉莉當作沒聽見,她選擇原諒這個脾氣差的大人。
“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不害怕嗎?”莉莉沒話找話。
“害怕什麼?”
女巫心情似乎好了一點,莉莉不知道為什麼。
但如果她是因為罵了一句才開心的話,那可真讓人生氣。
“我上次……半夜的時候看見有東西在屋外爬。是很大的陰影,在窗戶上。”
女巫回頭看了她一眼,表情古怪。
“森林裡總是會有很多昆蟲,有的會長得很大,比如蜘蛛。”
“我的丈夫就是被蜘蛛咬傷的。”她回想起了以前,低聲說。
“他們說那是住在地下的蜘蛛,”莉莉小心翼翼的接話,“蜘蛛會打洞嗎?”
身後的窗戶傳來響動。
莉莉沒來得及回頭,因為女巫在窗戶響的一瞬間變了臉色,又或許是因為她說的話。她猜不準。
女巫死死地盯著她,或者說她背後的窗戶。
“彆回頭。”她警告莉莉。
聲音消失了。
緊接著響起沉重的腳步聲,越行越遠,像好幾個人在一起發出聲響。
那隻黑貓蹲坐在地上,尾巴蓋住腳,知道聲音消失,它才發出一聲聽上去就在罵罵咧咧的貓叫。
“這可不是淑女該說的話,瑪格麗塔夫人。”女巫一邊說著,一邊捏著自己的鼻子將她熬好的藥劑喝了個精光。
一直呆在雜物堆最上方的那隻貓突然警覺,叫了一聲。
“沒事,就是喊一下。”莉莉回應道。
“她年紀大了,脾氣不太好。”她看向我,解釋道。
“它就是故事裡的那隻貓嗎?”我問道。
這個時候貓順著雜物堆上自己的路下來,蹲在我們旁邊,像故事中說的用尾巴蓋住腳,對我上下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