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打量它的時候,它衝我叫了一聲。
“是她。”莉莉糾正了我,又俯下身撓了撓她的下巴,用頗為縱容的語氣說,“好的好的,我保證不說你的壞話。”
“你能聽懂她說的話?”我接著問。
“不能,我是植物魔女。我的老師可以聽懂,她是動物魔女。”莉莉頓了頓,回答了我的上一個問題,“以及是的,她是我老師的貓。”
那麼讓我們接著講故事。
她喝完了所有的藥劑。
從反應來看那味道並不怎麼樣。
“你還好嗎?”莉莉問。
“你該走了。”
女巫乾嘔完之後對她說,同時她還用力抓撓著自己的皮膚。長長的指甲在上麵留下一條條的紅痕,瑪格麗塔夫人發出尖銳的叫聲。
場麵開始混亂。
“那我……下次再來。”
莉莉跑了出去,沒忘記帶上自己的小籃子和方格布。
幾天前小屋門前的那一排深坑已經被人用土蓋好,隻留下淺淺的邊緣。
但是又出現了一排新的深坑,從小屋的窗旁延伸到遠處的一棵樹下。
女巫不正常的時候很可怕,莉莉的直覺告訴她最好不要去招惹這位瘋女巫。
快快離開比較好。
她回到家裡,對於自己母親關於這次拜訪的提問的回答都是“很好”、“很棒”、“很不錯”、“我很喜歡”。
說實話的話下次就不讓去了。她對此心知肚明。
接下來的時間裡她用草灰去喂養自己的小花。
一開始她不知道如何“喂養”。植物並不能像動物那般進食,它們的食物是陽光,空氣,水和泥土。
並沒有草灰。
而且喂這個動詞也似乎不應該用於植物身上。
但是她養的這株植物的確吃下了她給的那一捧小小的草灰,用自己的根須。
然後在初雪節的時候開出了小小的白色花朵。
深夜,瑪格麗塔夫人穿著好看的黑色小鬥篷,瘋狂在屋外撓玻璃。
“怎麼回事?”她的妹妹從睡夢中被吵醒,不滿地嘟囔。
“我去看看。”莉莉說。
她起身,走到窗邊,看見毛毛上沾滿雪粒的黑貓。
“初雪節快樂,瑪格麗塔夫人。”她小聲說。
這位脾氣超級差的女巫貓夫人放下嘴裡的小包,走掉了。
那是一包種子,是來自女巫的初雪節禮物。
“你有天賦,成為女巫的天賦。”
女巫從自己的書架中抽出幾本書放到她的麵前,轉身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台旁,去看自己煮的藥劑。她看上去更加的憔悴,衣服裹得更加的嚴實。
“但是我是來學習針織的。”
“你可以一邊打毛衣一邊看書。”
好吧,莉莉想,自己也蠻想學這些的。
就是如果被媽媽發現她並沒有學針織可能會覺得還不如把她留在家裡乾活。
那個時候想來就沒那麼容易了。
也不能自由自在的養那一包種子種出來的小小植物。
女巫可是慷慨地給了她一塊小土地來種那些“沒什麼用還占地方”的小玩意兒。
要保證每隔幾天都能來。
“你能種出最好的草藥。”女巫對她說,她在那天黃昏給了她一塊綠色的水晶石。石頭沒有經過打磨,有一種原始的美麗。
“你作為我學徒的禮物。”女巫說。
“那麼我是女巫了嗎?”
“隻是學徒,要成為女巫,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注意到你的脖子上有一塊綠色的水晶石。”我說。
“是的,這是我老師給我的禮物。它幫助我更快地恢複能量。”莉莉提到這個的時候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溫暖笑容,“很多人都會覺得傳承需要很有意義的儀式,就像王冠加於繼承人頭頂需要國民見證,節日火把的傳遞伴隨著歡呼。”
“可是有的時候傳承是默默無聞的,比如父母將自己的理念潛移默化的傳遞給孩子,也比如我的老師給我知識和發揮的空間幫助我走上女巫的道路。總有一天我也會遇到我生命中的那位學徒,教授她或他知識,或者不會,孤獨的度過一生。”
“你們是如何挑選自己的學徒的呢?”我接著問道,不放過任何一個能獲取情報的機會。
“你該走了。”莉莉看了一眼窗外,對我說,“時間不早了。”
我看了看窗外,已經黃昏。
“哦,我是應該……”我手忙腳亂的整理我的東西,對於自己沒有注意時間而感到抱歉。
“你最好快點走。”莉莉盯著外麵,站起身來,給我拿了一個巴掌大的小包裹。
“拿著這個,掛在腰間,驅蟲的。”她急切又緊張地說,“快點走。”
瑪格麗塔夫人尖銳地叫了一聲。
“你能送這位小夥子出森林嗎?瑪格麗塔夫人。”莉莉蹲下來,撫摸她的皮毛。
高貴的女巫貓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走到門口,回頭衝我叫了一聲。
“跟著她走,一路上不要大聲喊叫。”
看來即將迎來夜晚的森林也會有女巫害怕的東西。
我急忙整理好背包,擠出門口,向莉莉匆忙告彆後,跟著不耐煩的瑪格麗塔夫人後麵走。
我有驚無險的走出了森林。
一路上有簌簌的聲響,我分不清是風吹動葉子的聲音,還是彆的什麼在活動的時候發出的聲響。
我希望是前者。
第二天我稍微早了一點,來到了莉莉的房子。
我在她的門口看見了四排深深的拳頭大的孔洞,很深,從小屋延伸到遠處。
我向莉莉說了這件事。
“那是什麼?”
我的記性很好,我記得故事裡也有這樣的描述。
“是腳印。”莉莉給我擺好茶杯,倒上茶——這次用的是精致的茶壺,上麵畫著在滿月夜騎著掃把的女巫。
“什麼的腳印。”
“……我的老師和她的丈夫。”
莉莉用一種我說不上來的聲音回答道,那裡麵有點悲傷,但是聽上去又很平淡,我不確定她是否在傷心。
“他們變成了蜘蛛。”莉莉說。
女巫的丈夫真的沒有死。
他是中了無可醫治的毒,但是女巫也是真正的女巫。
她趁著丈夫進入假死狀態的時候給他灌了藥劑,讓他一點點轉變成了蜘蛛的模樣。
咬傷他的住在地穴裡的劇毒蜘蛛。
她是動物女巫,這種事情並非做不到。
但是她丈夫的靈魂在冰冷地底停留的太久,並不完整。他記得自己的妻子,能聽懂一點言語片段,但更多的時候凶殘且極難相處,對外人充滿敵意。
莉莉是在很久很久之後才發現這個事情的。
那個時候她十四五歲,剛從集市上回來。
她從女巫那裡學的手藝很受人歡迎,畢竟那麼獨特的方法極其少見。
然後她第一次在森林裡遇到了那隻巨大的蜘蛛,凶殘且極其的不友好。
它似乎被打擾了,因此很是惱怒。
但是它在忌憚莉莉身上的草藥味——她有在培育驅蟲草藥夏季放在自己家中驅蟲,謝天謝地這草藥起作用了。
不過氣味很是稀薄,對於蜘蛛的震懾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減少。
它遲早會克服的。
“喵——!!”
一聲尖銳的貓叫在不遠處響起。
女巫提著燈走進,她更加的老了,做事情也更加的力不從心,有的時候需要莉莉的幫忙才能做某些東西。
莉莉知道她熬製的藥劑對於她的身體有不可逆轉的改變,她的老師想做成某些事情,她從來沒有問過。每個人都有一定要做某件事情的理由,她理解她的堅持,並對她做的事情熟視無睹。
因為她的老師的眼睛裡的光就是因為這件事的堅持啊。
“我警告過你晚上應該回家,而不是在森林裡閒逛。”
“抱歉,我以為我能在天黑前趕到的。”莉莉抱緊了手裡的東西,往女巫的方向湊。
蜘蛛動彈了一下,想向前撲最後收住了。
“親愛的,這是我的學徒。”
莉莉聽見女巫這麼說。
“她是學徒,是家人。”
蜘蛛跟她們對峙了一會,最後走掉了。
女巫領著莉莉回到了小屋。
“你不應該晚上來的,就算你是一個,‘差一點兒女巫’。”
差一點兒女巫的綽號是因為莉莉隻差一點就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能夠以女巫身份參加各種場合的女巫。
“我隻是想給你送來這個。”莉莉從手裡的牛皮袋子裡掏出自己從集市上交換而來的種子,“虎皮草,你一直想要的最後一個材料。我從一個遊曆的植物女巫手裡換來的。”
女巫盯著那把種子,沒有說話。
“這些年你一直沒有問過我在做什麼。”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刨根問底有的時候並不利於彼此之間的感情。”
“那個蜘蛛是我的丈夫。我把他變成了蜘蛛,隻有那樣他才能抵抗劇毒,繼續活下去。”
“所以他真的沒有死。”
“是的,隻是……他不太認識除了我以外的人了,脾氣也變得很不好。”
女巫用乾枯的手按了按眉心,一臉疲憊。
“我隻是想跟他一直在一起而已,無論變成什麼樣子。”
而虎皮草可以幫助使用的人變形,完完全全的,不可逆轉的變形。
莉莉猜到了什麼,但是她沒有說。
有的時候保持沉默是一種美德。
“我會把虎皮草種出來的,老師。”
“好孩子。喝點牛奶,睡覺吧。”
“好的,晚安。”
“晚安。”
“那麼她一直在喝的藥劑是什麼?”我問道。
“也是變形藥劑的一種,常用於治療脊柱側彎等骨骼結構的問題。但是我的老師用來扭曲自身的骨骼讓自己更貼近……蜘蛛。”
“你剛剛說有虎皮草。”
“是的,但是用虎皮草做的變形藥劑……副作用很大,如果使用者跟要變成的東西差異太大的話,變形會很痛苦。”
“那看來你幫助你的老師達成了她的……目標。”我找了個中規中矩的詞。
“……繼續聽故事吧,然後你就可以回去了。”莉莉沉默了一會,避開了我的話題。
其實莉莉是有猜到自己的老師要做什麼的。
她把自己隱藏在寬大的袍子裡,行動僵硬緩慢,身體兩側長出了纖細的多餘肢體,原本的手臂也變得怪異。
莉莉是很聰明的孩子,直覺也很敏銳,她能很快地講述中的知識學以致用,也能從一些小事中找出蛛絲馬跡,猜到事情的大概。
隻是大多數時候她不說出來而已。
虎皮草成熟的很快。
“你一定要這麼做嗎?”
她端著材料,問自己的老師。
女巫坐在搖椅上,腿上蓋著毛毯。
她抬起眼皮看了莉莉一眼。
“我隻是想跟他在一起。”
“我尊重你的意願,老師。”
她走向工作台,聽見女巫在她身後慢慢的吩咐。
“這是你最後一次作業了,莉莉。你是個很棒的學徒,也會成為一個很棒的女巫,或許是最棒的,但是我可能看不見了。”
“我會想辦法告訴你的。”
“有時間搬搬家吧,你可不能在成為真正的女巫之後還住在老師的舊地方。”
“好。”
“所以這不是原來的小屋。”我說。
“不,它是。我隻是往外挪了一段距離。”
莉莉瞥了一眼窗外。
“在老師去世之前,學徒是不能離開她身邊的。尤其是在這種她極可能被外來人針對的時候。”
“所以你的老師……”
“是的,我看著她喝下我親手調配的藥劑,在痛苦的尖叫聲中一點點變成蜘蛛的樣子,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閃耀著的快樂。”
“這就是女巫的愛情嗎?”
“不,這是愛情,就是愛情而已。”
采訪結束了。
我跟這位植物女巫又聊了些關於女巫的趣事,看得出來她很享受現在的生活。
然後我在午後跟她告彆,打算去趕回到城市的火車。
莉莉送我一顆珍珠作為禮物。
當我擠出門口的時候,因為不小心撞上了瑪格麗塔夫人,被她追著罵了很久。
直到出了森林她才罷休。
我站在森林的邊緣向裡麵看。
我能看到一點點小屋隱約的輪廓,還有……不知道我是否眼花,我還看到一個模糊的巨大黑影。
那應該是她的老師,或者她老師的丈夫。
我踏上歸途。
“這次采訪怎麼樣?”主編坐在桌子後問我,“你采訪的可是最低調的女巫。”
“一個很棒的故事。”
“太棒了,小夥子,去休息兩天,回來的時候把稿子交上來。”
“呃……事實上,我現在就可以工作。”
主編嘟囔了一句“年輕人體力就是好”,擺擺手同意了。
這真的是一個很棒的故事。我坐在桌子前,拿起筆的時候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