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瑞芳後,我心情平靜多了,有空時我就看看佛經,不懂的就問問天女。謙也跟著天女修行學習,在我發問時,偶爾也會有他的詢問聲。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轉眼間夏天也過了,萬事平安。
我很滿意現在平靜的生活,沒有任何乾擾,荼靡在便利商店打工之餘也兼了家教,沒之前那樣悠閒了。
很多事情,我看開了。前些日子糾結在心的,全豁然開朗。沒有什麼好憤怒好無奈好悲傷的,時間會帶走一切,在無止無盡的波濤中,那些都隻是滄海一粟,與世界相比,那些起伏動盪,是如此的渺小。
而那些執著不肯放的,就是鬼。荼靡說,很多人還活著就成了鬼,他們比鬼更醜陋。我不勝唏噓,也感到些微的恐懼。
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是鬼,隻是我們不知道。我們在自己沒察覺的時刻,就如惡鬼那樣等著吞噬某些人。
我這樣說,荼靡隻是笑了笑。所以要修啊,讓自己放下、讓自己忘了自己是誰,也就沒有那些執著貪念了。
所有的執著啊,都是因為有『我』。
自從我開始看佛經看道德經之後,荼靡也開始對我說這些東西。說的時候,他表情很平靜。
我在想,他是否也開始修行。
不過他本來就是神將吧?還需要修行?
我納悶著。
賴在沙發內,抱著翻到都快爛的經文,我一字一字的看。這種繞來繞去的古文,老實說我很不在行,所以其實我很多時候都是看不懂的。
鈴地,電話聲響了起來,我眼睛沒離開經文,手在旁邊摸著,找到扔在旁邊的手機,我沒看來電訊息就接了起來。
「喂?」
「阿靜,是媽媽。」那熟悉的聲音,讓我從腳冷到了頭頂。
啪的,書掉在地上。
我錯愕得張大了嘴,半個字也講不出來。
「阿靜?」
喉嚨,像是卡著石頭,我講不出話來,腦子也一片空白。
「阿靜,媽媽知道你怨我們……但,媽媽和爸爸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
我哼笑。
直至現在我才明白,將近兩個月的平靜,其實都是假的。
不恨,是假的。
不怨,是假的。
不憤怒,是假的。
其實我根本什麼也沒有放下。我隻是個平凡人,甚至是隻鬼。
我閉上眼平穩自己的心緒,過了約半分鐘,電話那頭安靜下來。「有事嗎?」我淡淡的問。
「阿靜,爸爸媽媽,想看看你。」
腦中閃過了很多的畫麵,裡麵的人物模糊了麵容,但聲音及當時的感受,卻是半點折損也沒有的在內心播放著。
小時挑食被老媽痛揍的畫麵。
小時老爸把我扛在肩膀上逛夜市的畫麵。
小時和隔壁大哥哥大姊姊出去玩,被扔在樹叢裡忘記帶回家,老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把我牽回家,然後又痛打了我一頓。
晚上做惡夢睡不著,媽媽抱著我拍著我的背,說有妖魔鬼怪來,媽媽幫你揍他們。我回了因為媽媽妳比他們都恐怖嗎?然後換我被揍。
嘴邊扯出了笑,連我自己都感到無比的僵硬。
「好。」我啞著嗓子回答。
「爸爸媽媽現在在嘉義這邊,明天可以嗎?到嘉義車站來,爸爸會開車接你。」
「好。」
「下午三點。」
「好。」
電話掛了,我連什麼時候電話收線都不是很清楚,等我回過神來,全身都不由自主的顫抖著。我分不清楚是緊張,還是憤怒,又或者是徬徨到了極點的恐懼。
我坐著發愣,腦子完全無法思考,甚至連荼靡回來都沒發現。
「喂?」我被狠狠推了一下,才醒了過來。
「啊?」我張大眼看著滿臉疑惑的荼靡。
「啊什麼,你在發什麼呆?」
我看了眼他,他頭髮被安全帽給壓亂了。
「欸,我那個失蹤很多年的老爸老媽打電話給我了。」
「哦?」他挑起眉。
「約我明天下午三點見麵。」我淡淡的說。現在也不知道要笑還是要抓狂,我臉像是敷了一層厚厚的麵粉,動彈不得。
「我要去嗎?」荼靡坐到我身旁,勾起搖控,漫不經心的問。
「我們母子相殺,你去做什麼?」
「哈。」荼靡笑了聲。「那你鐵定被你媽給殺了。」
我哼了聲,宣布今天晚餐不煮了。
※※※
即使真的進入了秋季,雲林還是很熱。我抹抹汗,上了火車。喝了口烏龍茶,車廂內的冷氣才讓我緩過氣來。實在太熱了,光站著就瘋狂的冒汗,熱能像是不用錢似的,瘋狂的大放送。
火車規律的聲音響動著,我看著窗外的景色,陽光很刺眼,我不得不瞇起眼,其他的乘客都拉上了窗簾,閉眼小憩。窗外的景色依然是田,其實我喜歡搭火車,我喜歡車廂隱約的火車前進聲,喜歡車廂平穩的晃動感,那使我感到一份悠然和安定。
到達嘉義,我下車,看著熙來攘往的人群,我有些茫然。哪個人是我的父親?要打電話?打了要怎麼開口?
在火車上我想了很多次見麵該說些什麼,但每一句話我都不想說。其實我連見麵都不想的──那,為什麼要來?
我自問。
我不知道,或許是因為他們終究是我的父母。
就在我發呆時,一陣叫喚勾回我的心神,抬起頭,看見一名頭髮花白的男人對我揮著手。我瞇著眼看,那麵容,和記憶中的相差無幾,隻有一頭黑髮變灰變白。
出了站,我往男人走去。
待近了,我才明白自己錯了。男人身上增添了許多的皺紋,眼角也垂下來了,不復過往的風光。
「爸……」我僵硬著,從牙關擠出了叫喚。
他露出了哀傷的微笑,拍拍我的肩膀。「到家裡說吧。」
我們上了機車,他一路馳騁,離開了車站,我們轉入了鄉間小路,東轉西繞的,我頭都暈了,最後是停在一間矮房子內。
就像蘿蜜塔她家那樣的矮房子,黑色的瓦片、殘破的牆壁,破了許多洞的綠色的紗窗網。下車,我看見女人走了出來。她豐腴的身材依舊,隻是神色蕭索許多。
「媽……」我輕聲的喊著。
女人點點頭,落下了淚。「快進來,外麵很熱。」
進到屋子內井然有序,電風扇嘎嘎的轉動著,吹來滿是暖風。很熱,卻讓我感到些微的安心。
被叫坐下,母親把水果推到我麵前。「這幾年,還好吧?」她問。
我歛下眼看著那水果。「你們呢?這幾年,去哪了?」我含著聲音問。
一陣沉默襲來,隻剩下電風扇兀自嘎嘎的叫囂著。
父親嘆了口氣,坐在我身旁。「那時候,我們欠了一筆很大的錢,十輩子都還不了的錢,我們隻能走……」父親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你那時還小,我們不想你跟著我們受苦,隻好、隻好請你大伯照顧你……我們也不敢讓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走……」
「為什麼?」我問。「有什麼好不敢讓我知道的?」
父母對看一眼,母親輕輕撥弄著落在桌麵的牙籤。「那不是什麼好事情,那時候不是正流行□□嗎,我們就去賭,錢都沒了……」
「這也沒什麼好不敢說的。」我插話。
「是、是我們把你寄住的堂姊給抵押了。」
我瞪大眼,轉過頭看向母親。一接觸我的目光,她趕緊搖搖手。「沒啦,阿如最後報警逃出來了,隻是、隻是我們……我們就被通緝,這種事情我們怎麼想讓你知道。」她轉弱的聲調細不可聞,但我仍都收進了耳底。
說穿了,其實他們是因為愛我,所以不願讓我知道?所以不願帶著我走?
我這樣自問。
我沒有絲毫的憤怒或哀傷,隻淡淡然的。「那現在呢?」
「現在?現在就這樣,你老爸打打零工,我給人家帶小孩,賺點錢這樣……」
我點點頭。
彼此間,又開始陷入了沉默。大家想著自己的事情,卻怎樣也無法開口。不知道要問些什麼、不知道該做哪些表情,又隻剩下電風扇的聲響,以及外麵的蟲叫。
「沒打算回瑞芳?」我問。
「都發生那樣的事情了,哪好意思回去。」
父親見氣氛又尷尬起來,急忙的開啟話題。「阿靜呢?這幾年還好嗎?我們都顧著跑路,也不敢打電話給你大伯,你、你還好嗎?有女朋友嗎?還是有娶老婆了?還、還……」
我搖搖頭。「大學畢業以後就工作了,沒有結婚也沒有女朋友,我現在住在雲林。」
母親啊了聲。「那很近啊。」
我嗯了聲。
「吃,吃點水果,來。」母親插了水果給我,我隻是看著那蘋果,想著小時候自己超討厭吃蘋果的,又硬又怪,不過幾年後,蘋果被改良得又甜又香,顏色大小都變得更漂亮了。
把水果送進嘴裡,我慢慢咀嚼著。
「有打算來雲林嗎?」我問。
父母對看一眼,搖搖頭。「在這裡也習慣了,你有你的生活,我們也沒那麼厚臉皮……」
「媽……」我輕嘆了聲。「就算你們跑路,還是我爸媽。」
母親哭了,她打了我一下,啪啪啪的踩著夾腳拖鞋進到廚房去。我知道她一定躲在裡麵嚎啕大哭。每次她和老爸吵架都會躲在廚房哭。
「阿靜,這幾年你大伯對你好嗎?他是我大哥我自己清楚啊,做人啊就很沒量又吝嗇,對你……」
我搖搖頭。「過去了也不需再談了。」
父親安靜下來,我與他始終都沒什麼話題,從小時候就是這樣。他很忙,忙著工作,他愛看棒球喝啤酒,那些我都不喜歡。從小我就被說是個怪小孩,人家喜歡的我都不喜歡,自己安安靜靜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其實什麼也沒想,不過就是發呆罷了。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個性,我和父親總是沒什麼話題。
頂多考試考砸了,父親會拿著成績單哈哈大笑,說我不愧是他兒子,成績跟他一樣爛。
他是個奇怪的老爸。
「留下來吃晚餐吧,你很久沒吃媽媽煮的菜了吧?」
我點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