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後竇春生經過一番梳洗前來拜見。
程嬤嬤上下打量她,這才覺得滿意了,起身道:“走吧。”
一行人離開了掖庭局。
小安子在前頭撐燈。
在跟隨他們去長春宮的途中,竇春生不由得胡思亂想,實在想不透溫淑妃為何在這個節骨眼上見自己。
她一點都不信程嬤嬤說的話。
長春宮。
溫顏半躺在貴妃榻上,單手托腮打盹兒。
迷迷糊糊間,采青前來通報,說竇氏來了。
溫顏打了個哈欠,困倦道:“領進來。”
竇春生由程嬤嬤領進寢宮。
貴妃榻上的少女生著一張銀盤臉,眉眼彎彎,梳著秀麗圓髻,穿著一襲月白寢衣,通身都是官家娘子的嬌氣。
竇春生不敢看她,伏跪在地叩拜。
程嬤嬤則退到一旁。
溫顏好奇打量跪在地上的女郎,說道:“抬起頭來。”
竇春生依言抬頭。
她的樣貌生得平常,近四十的年紀,兩鬢添了少許銀絲,鼻梁上有小雀斑,眉骨處有一顆痣,非常顯眼。
然而就是這麼一位相貌平平的女郎,卻有一雙清澈的眼睛。
溫顏從未見過這麼明亮乾淨的眼眸。
哪怕被歲月磋磨,眼珠仍舊清透純粹。
視線轉移到程嬤嬤身上,吩咐道:“看座。”
程嬤嬤搬來椅子供竇春生就坐。
她卻不敢,局促道:“奴婢是罪奴,斷不敢受娘娘這等禮遇。”
溫顏笑了笑,打開天窗說亮話,“竇娘子覺得我半夜把你從掖庭局裡提出來,就是為了罰跪的嗎?”
竇春生心中愈發狐疑,緊繃著神經道:“奴婢愚鈍,還請娘娘明示。”
溫顏做了個手勢。
程嬤嬤上前把她扶起。
竇春生溫順地坐到椅子上,兩腿並攏,雖然落魄,官家娘子的教養還是有的。
溫顏挺欣賞她的這份體麵,“你同我仔細講講,是怎麼把永福宮的宮女給醫治死了。
“不得有半句虛言,若不然,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你。”
聽到這話,竇春生心中詫異。
她強壓下內心的翻湧,如實把永福宮宮女桃紅的死亡細細道來。
溫顏認真傾聽。
竇春生嚴肅道:“桃紅先前一直有婦症,月事淋漓不儘,身體虧空得厲害。
“奴婢曾與她診過脈,也問過病情,推斷她應是死於血崩症,且由胞宮癥瘕導致。”
胞宮癥瘕指的是子宮內有腫瘤。
溫顏思索道:“非你用藥導致的死亡?”
竇春生搖頭道:“因著草藥有限,奴婢開的方子都是常用的,不至於致人死亡。
“且奴婢與桃紅姑娘無冤無仇,斷沒有殺她的動機。
“但她確實是與奴婢接觸後沒過多久就亡故,故而,奴婢與她脫不了乾係。”
她說話不疾不徐,吐字清晰,用非常客觀的態度來敘說這件事,就好似局外人一般。
這樣的態度倒是讓溫顏感覺好奇,說道:“聽你這語氣,倒是一點都不著急。”
竇春生苦笑,“奴婢終究壞了宮裡頭的規矩,大限將至,也是應得的,怨不得他人。”
溫顏:“你不怨桃紅?”
竇春生搖頭,神情裡透著一股子悲憫,“都是苦命人,不怨。”
溫顏緩緩道:“據我所知,竇娘子於永平八年入掖庭,想來你也清楚宮裡頭的規矩,為何不收手?”
竇春生垂首不語。
似想到了什麼,她嘴唇動了動,黯然道:“記得小時候,阿娘曾與奴婢說過,醫者仁心。
“這條路,是奴婢自己選的。
“眾生皆苦,唯有自渡,可是奴婢一生所學,實在做不到袖手旁觀。
“今日闖下禍來,奴婢無怨無悔,隻是遺憾,十六篇《千金集》隻成四篇。
“阿娘說女子難為,婦人之症礙於男女大防不敢啟齒。
“奴婢到底輕狂了,竟妄想著著成《千金集》解女子之難……”
說到這裡,她眼中的光黯淡下來。
在某一瞬間,溫顏忽然明白她的眼神為什麼清澈純粹。
隻因她是一個單純至極的人。
醫學,是她唯一的摯愛。
唯一願意去獻身的信仰。
“你那《千金集》都記錄了些什麼?”
竇春生靦腆道:“奴婢不才,記錄的皆是奴婢看診後遇到的病症與解方。”
溫顏來了幾分興致,“且與我說說。”
於是竇春生耐心地同她講述過往遇到的病例。
大多數都是婦科疾病。
這是溫顏從未涉及到的領域,聽得津津有味。
連一旁的程嬤嬤都豎起耳朵傾聽。
那時竇春生仿佛又重新活了過來,煥發出生機勃勃。
但凡涉及到她研究的醫學相關,整個人一改平庸,眼睛炯炯有神,連鼻梁上的小雀斑都變得可愛起來。
溫顏覺得她好像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