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 郢王卻早以和著濕稠的夜風,枕著……(1 / 2)

遺珠考 勘塵 3797 字 10個月前

尤泓始知父親心眼妙算的異術並非全然欺誆把戲。行前隻盤算著是時皇城上下依製應儘著公服,無奈此行赴京正為拜官授職,封授已頒,公服這等一應用度配置卻尚未添齊。待思慮回味時,傾箱泄櫃的翻找,竟無一身得體的裝束麵君謝恩,初領旨時的滿心欣然便有些泄氣。所幸尚有一身元夕添置的儒衫最是齊整,又不失內斂,拆了內層的夾襖也很有些朗逸的神韻,便單撿了這件帶至任上。然在庭下侯了小半日,方察覺如今京都的芒種時節天氣便這般炙烤,發髻燥得幾乎生出煙來,心中悔恨自作聰明穿了反季的衣衫。如今隻覺得胸悶氣躁,頭皮沁出層出不窮的汗珠來,委委蛇蛇地發根之間蜒繞,爭相從頭巾鬢角的縫隙湧出來,卻是連眼皮都不敢抬起,直盯著足下縮成一小團的日影,唯恐稍一顰蹙,汗珠便要滾到眼睛裡,蟄痛不堪。尤泓百無聊賴,越想分散精神,耳畔卻隻是轉著父親的叨囑,更覺得不勝其煩。

尤三爺目盲心靈,靠卜卦問簽過了一輩子活,然此生隻算準過兩卦,一是從鹹新二年大旱的流民堆裡撿回了個有宜男之貴的老婆,二是給這個定要仕途無量的兒子取了個逢凶化吉的名字。尤三爺終日在說尤泓此命如何敦穩,多遇貴人吉事,卻總歸繞不開“好事多磨”四字。誠然尤泓這些年確實過得有運無勢,不尷不尬。尤泓及冠之年便鄉試中舉,又兩年順妥地登了延靖首科的進士甲等,隻待封授一至,便就此入仕,書香富貴,一時在汝陰小縣光耀非常。尤三爺喜不自勝,自此收幡洗手,隻在家中哄逗長孫,指望作起官家老太爺來,豈料夫人尤氏福薄可歎,田間土裡勞作了一輩子,正值天倫卻撒手人寰。尤氏新喪,非但衝淡了喜氣,更一時阻了尤泓仕途。尤泓為母丁憂三載,接踵便是皇帝駕崩,新君登基。新君至孝,詔命舉國戴孝一年,無市無科,無宴無慶,尤泓隻有在鄉教書度日,未成功名又不甘心顧及家室,於是便茸茸一身著荒廢起來。自及冠至幾乎而立,日日聽得父親碎碎叨念些“並非乃幸”“時耶運耶”這般可有可無的愚昧閒嗑,一來二去,硬是把英年才俊拖累出幾分滄桑蕭索來。

直至今歲聖上始覺朝堂寥寥,恩準補開一科充實廟堂。經年韜晦的儒生幾乎悉數應考,單甄選出的新科進士舉國便有數千。依製應授官職的進士統統降了整一個品秩,依製可行走六部見習的太學子弟也統統外放,按舉子的製做了州縣文書。尤泓本忖入仕無望,遂擬書京中的同科探查,隻沒想到同科終事至誠,神通也高明,未足月便有授官詔令直徑抵鄉,再經日朝廷接任的公車便來了。朝廷如此體恤,便是尤三爺再如何“不善”“不善”地不屑此次良機,尤泓也決絕要把握住的。

昨日初回當年應考的驛館舊地,尤泓混跡諸多新科舉子之中,心中著實感慨萬千。一回頗為不賞這些意氣才俊的輕狂,一回又十分欣羨這股不羈豪氣,一回又讓種種放浪形骸的瀟灑挑逗的胸中躍躍,直折騰得不能成眠。索性披衣而坐,腦中反反複複推敲自己相對眾人的種種利弊,如何拜謁昔年同科,如何因勢利導、不能辜負朝廷的一番眷愛,林林總總,沒頭沒尾,直至巴巴地瞪亮了天色。

然尤泓此刻立候,心中諸多想法卻去了個乾淨,隻是一片茫然,形同朽木。謁見吏部尚書尚且排場如此傲然,可見如今舉子確實人多身賤,不複昔日的幾多風光。堂匾上的手書明明赫然是“寧靜致遠”,尤泓卻隻覺得諷刺。時近晌午,尚書大人方才麵聖而返,蒞見士子不過循例過場,隻但對授任吏部的幾位士子特彆關照了幾句,餘者便是一味的長者關懷、仁義謙恭。

候了半日,麵見半刻,也算是值當了。尤泓自安了一顆效力社稷的心思,便早打定主意虛懷若穀,一洗山野俗胎,巨細儘向宦族大仕學個齊全。哪些功夫不得不做,長到這個年齡,讀了許多年的書,他也能分辨出個眉目。入京一行至此也算諸事順心,頗為穩妥。

尤泓隨眾人被引出皇城,仍乘著來時的小轎返程,也不放轎簾,隻由著那點似有若無的微風盈入轎中,算是衝淡了一絲暑氣。轎子將至驛館前的巷口便緩了下來,轎中立時又複悶熱起來,尤泓隻以為腳夫傷暑,也想停歇停歇,遂探身好言商量,請腳夫路邊茶室的一壺茶水。未想到探頭一望,隻是個麵皮白淨的小廝讓過來照麵,說是請尤士子府上一行,又咐未及先送拜貼,如何告罪失禮雲雲。言語間甚是伶俐老成。尤泓實在摸不清楚頭腦,也不便拂人情麵,隻好與腳夫商量繞行則個,一路有小廝引著又走了兩刻方到,卻是京郊手書“鐘靈毓秀”的一坊園林,正是今上叔父郢王在京的彆苑。尤泓方憶起父親早年在茶坊說書,其中如今的郢王的典故就甚多。最熟聞的便是郢王每每與士族市商同堂闊論,皆不顧俗世偏見。為請得酒鄉郾城的釀作師老酒仙兒,更在府邸一隅,以從郾城呈送來的磚瓦沙礫特設了一座酒塢,又賜名“百味”。至此世人皆知郢王宅邸之釀悉為老酒仙兒手出之絕品,好飲之士無不擁赴,郢王又自號“邪飲客”,一乾酒友文友皆是往年摯交,實謂為當朝風雅閒適的典範。

郢王其人,實是個自在王爺,自襲爵始,未嘗過問朝堂之事,隻時於每旬休憩,邀友結社、攢文集典,朝臣散儒,皆不避嫌。品行高潔瀟灑,頗有大隱之風。依理而言,郢王為尊,尤泓新赴京都,未及先行拜會、反勞垂詢原是個忌諱。然思慮坊間流傳郢王心性,尤泓反沒了這些顧忌,加之昔年中舉之時,得府丞引薦有幸赴社一回,曾得一麵之緣,其風采嗜好也算熟悉,是以自入園來,便隻在心中反複嚼念些郢王的散筆,以籌談資。

穿過遊廊卻驀然清朗起來,尤泓心念怪道一入這園子卻有“山寺桃花”之感,原是教一泓清湖鎮住了暑氣。再到近前看了仔細,卻不禁莞爾起來。郢王確是會享受的,園子雖開闊,卻容不過來整個湖的景致,是以園子實為跨水而建,隻含了此湖東南的一隅。是以雖有湖意,水卻輕淺,難以泛舟,隻能勉強撐起竹筏來。郢王想來是愛甚了水鄉的景致,居然不知自哪裡弄來一艘畫舫,也學著南人的意思“泊”在湖上,實是如水榭樓閣一般塹進泥石之中,於岸上房廳無二,取個趣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