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的家臣至廊下便駐了足,頷首示意尤泓自行入舫。既無人引薦,尤泓隻好硬著頭皮遠遠在引橋上一個大禮叩拜下去,口呼千歲。郢王原正朦朧歪倚在紗帷之後閉目聽賦,聽得一聲極遠的禮敬,卻兀的醒過來,探手舒簾直引頸望了出來。尤泓正抬頭欲察帳中動響,卻不料一眼對上這眉目疏淡的花甲老者欣喜難抑地招呼:“芝安是老叟從官道兒上劫回來的客,自然不敢承望芝安的大禮,莫怪老叟不偱章法才好。隻是既然是客,芝安也該作個雅客,此時此地這般景致實在不該糟踐,萬得免俗才不至於暴殄天物。”
尤泓這才察覺,畫舫與湖中水榭相映成趣,榭中更早有墨客吟律其中,遙遙相聞。湖麵朗風帶漪,夾著桐榭絲竹,撫水而至。聲色融合,百般愜意占個齊全。郢王須發皆是白多黑少,一並連眉睫也青淺起來,一時閒服信坐,神韻瀟灑自在、怡然自得,頗有些可親可愛。滿園的氛圍也似庸俗奢靡,也似渾然天成,隻是說不清楚。尤泓不禁釋然,心神稍緩,便癡享著院中風雅的樂趣,一時難以言及心頭對郢王不速之邀的疑惑。
郢王卻是十分健談,自斟了一盞葡萄釀,使侍僮奉與尤泓,一邊笑言:“芝安一路行來,隻怕心中自然取笑我這老叟如何附庸風雅,居然做個假景賞玩。這倒也是無奈之舉,我是愛極了水景,卻也怕極了水韻。嗬嗬,芝安自是汝陰人,也算得江南人了。可知我那‘邪飲客’的‘雅號’作何解釋?”
尤泓誠懇道:“飲客的典卻多,隻是‘邪’字寡聞,王爺既提及晚生籍貫,晚生思忖莫非是‘邪’字是一方之言?”
郢王便撫掌:“不錯不錯,昔年少時,老叟嘗四處雲遊,有誌於享遍四海之內種種快樂事,還常常引以為豪,與人誇口。聞者無不欣羨,隻是曾有一人對此頗為不屑,卻是個斛州人,隻是取笑我‘邪逍遙’,我初時還不懂何意,後才知道‘邪’是虛假之意,還很為這次沒臉與他嘔了幾天氣。後來年長明事了些,方知道這世間原就沒人能享儘快樂。其間道理原就是‘福禍相倚’這般簡單,‘悲喜交結’‘憂樂相照’,人生百感皆是成偶成對。我彼時還隻是不服氣,反譏他口舌不利,是個‘胡謅’人,那個時節,現在想來依然有趣。”
尤泓見他眉宇輕跳,神遊其中,眸間儘是少年神采,心中覺得這老者更親近一分。思及母親正是斛州人,言語玩笑間時常把‘邪’字掛在嘴邊,心頭便笑:郢王年高,既不得重遊故地,隻怕也無故人可以循跡,隻好生拐了個鄉裡來為聽他絮絮舊事,重聞鄉音,也算得個天真爛漫之人,不禁誠懇而讚:“隻憑這儒士甚犀利的判詞,也算得王爺的一位刹那知音。又有王爺而今依然思舊掛念,他也足以欣慰了。”
郢王但笑不語,撚轉著玲瓏小盞,一圈一圈沿著杯沿兒啜那酒釀,眼角紋路長久地凝著笑意,鼻息裡卻似歎惋,寧聲了一刻,才複向尤泓談起汝陰風土,隻言片語間似是羨甚鄉間田居,十分神往。尤泓自然不吝談資,家中大致狀況也無甚隱瞞之處,隻是一五一十道來。不論經年舊時,抑或坊間奇人,郢王都隻是一味興致昂然。一時間釀儘了,又置了解酒的茶湯,那茶也是儘了又續續了又儘,直教水過的幾無茶意。難得郢王興致所至的一番長談儘關鄉土,無關風月,彼時覺得清苦的時日,在他聽來似與一曲清平樂無異,大抵人到這般年紀,都容易知足常樂。
尤泓在彆業中足逗留至暮色深沉,郢王再四挽留,也仍以初至京城各項瑣事尚未打點妥當為由堅持請辭了。郢王年邁畏潮,家人見他今日興高,不忍拂其意,隻待客去了方過來披衣攙扶。郢王卻早以和著濕稠的夜風,枕著茶海淺眠在紗帳下,朦朧間直直迎著那一夕回憶起的斛洲舊景,回到昔年那個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