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州水鄉是座江南古城,連年烽火似從未波及這裡,屋瓦白牆,石橋水榭,鱗次櫛比,觸眼可及之處全是一番安樂靜好。清明時分的霖降自來精準不爽,氳的水巷小景青者愈青,白者愈白,喜人至極。馮鷺絕非庸人,不識小家碧玉的嫻雅景致,隻恨甫去京一行便是綿延八百裡的水路,接連五日烏蓬小舸地折騰著實不是一介北儒旱鴨吃得消的。龜縮在倉裡,枕著舷木,後頸根都隨著一搖一晃的酥麻。一連數日,耳畔儘是水浪漣漣,不舍晝夜,睜眼便隻是烏色的篷布,也辨不出晨昏;閉眼便時而是老父泫然欲涕地絮絮,時而是皇帝一副朦朧莫測的欲說還休。卻是輾轉反側,頭痛欲裂也理不出個頭緒來,隻由著兩張臉糾纏不散地此起彼伏。
井翦一身蓑笠,在船頭立的遍體僵滯。再好的景致,反反複複地看了半日也生了倦怠,索性回轉,矮身往倉中一探,卻不防正逢上馮鷺的目光,萎靡失神,迎上奪簾而入的一團冷霧,眼角不自禁一凸一跳,病色更甚。井翦心覺不妥,隨即赧顏一哂:“在下唐突了,大人好生將養著,什麼時候有胃口了,隻管知會一聲,傍晚時候就該靠岸了,大人且寬心。”馮鷺自知形容慘淡,苦笑一歎:“人都道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卻是欺人。放著井大夫這般韜略才學的好端端的豐神俊朗,偏著我這麼個胸中並無幾分溝壑的庸人病的愈發沒有氣度形狀,好不著惱!臨行時還信誓旦旦地與陛下那裡特求來了整匹雪絹,說要與先生學著做水墨,供他老人家神往遣懷,還討了個作跋的便宜恩典。哪料想甫一登船便染恙,筆墨功夫做不成,反延誤了衡陽的正經公事。如今卻隻能做一篇病中吟,以陳下情了。那雪絹陛下白收了兩年也沒舍得用,隻恐這回又要心疼那賞賜,未免遷怒於我嗬。”
馮鷺悶了幾日,好容易捉了個說話的機會便隻是嘮嘮不住,井翦卻非善辭之人,見他臉色發青、狀似虛脫,也沒那份插科打諢的心思,安慰的話又不知怎麼出口,偏還帶著一身寒氣濕淋淋地杵著,也不會怎麼好言相勸,隻得尷尬賠笑:“大人才淵慧敏,通達聖意,秋毫細節無不思慮得周全。大人奉旨作圖,以延聖察,也是滿朝世子瞻視心往的重任,自然是此行首要,怎能說是大人耽誤行程。井翦本就奉命協助大人辦差,倒是井翦不察,若早選了官道走,便是繞些許路也好過現今反累的大人身體違和。當真聖上怪罪,在下卻難辭己咎。”又驟然哏住,暗悔:這可不是在嫌他添了麻煩?馮鷺卻渾然不覺,掙紮著撐身坐起,勉力一笑:“總需趕緊振作以彌前誤才好。可不能讓衡陽見笑了,我這幾日米水不進,腹中空得隻怕連飲水都會聽到回音鏗然。衡陽若不嫌棄我這個病人,且與我同進些餐飯吧。”井翦見他性直誠懇,也就忍不住真心想照付幾句,隻是思忖拿捏半日也沒擇好言辭,隻好悶悶笑應,馮鷺卻沒領會到這番心思,隻顧自己沒心沒肺地招呼船家布餐。
船家便是斛州本地的艄公,似是腿腳不太便利,卻無礙於水上禦櫓如飛,馮鷺心中讚服,卻暗暗加了幾分仔細,時不時地指點沿岸、問東問西。船家倒是淳實,言語之間明知兩人是奉命出差的京官,又逢連日梅雨,沿江渡船甚少,仍隻照實收了一小錠銀,將兩人一路從河口渡到斛州來。沿途馮鷺又是吐又是暈地昏昏沉沉,船家非但未曾計較,反差使他女兒來照顧,讓馮鷺緩解不少,不由心中大發新朝升平,民風淳樸之歎。艄公此時聽得吩咐,方止住吟唱漁歌,朗聲笑答:“爺像是睡糊塗了吧,才剛過了正午,離飯點兒還遠呢。這連日陰雨的,岸上的攤子也都收了,隻有晌午留的甜棕,我叫囡兒給您蒸熱了再吃,可好?”那囡兒倒是乖覺,不用她父親吩咐,以支起小幾,用海碗撿了粽子捧上來,想來是一直放在爐上熱著。聽了她父親打趣馮鷺,便彎著眉眼抿著嘴笑,臉上掛了幾分得意。馮鷺心裡感激,倚坐著衝著囡兒揖一個半禮,囡兒也不知害羞,絞著辮子,亦笑晏晏地盯著他的笑臉看了一陣,裝腔作勢地也學著他的樣子躬身還了不倫不類的一禮,才欣然抽身去了。馮鷺心讚:真是個天真爛漫的年紀,連日的煩惱鬱鬱去了大半,一口氣連飲了半盞茶,氣色恢複不少,神智清明起來,這才覺得手中茶盞觸膚溫潤,仔細看了竟是正經的細瓷,再看桌上的海碗也是瑩白厚重,類珠類玉,雖不太懂,也知是質地俱佳,心中感歎:無怪人說斛州是個養人的地方,果真連尋常漁家都富足如斯,甚好甚好。
果然傍晚未至的時分抵了斛州城坊,雙足落了岸,馮鷺便即刻還了半條魂,抖擻精神地蹬了府丞遣來青頂小轎,一路前往衙堂應卯。再下了轎,已早不是先前的那副灰頭土臉,正冠整袍,讓衙役迎請進來。府丞早已在堂上探著身等了半日,好容易拜稟一應公事做足了,忙忙轉了滿懷的喜色迎下來,反朝著馮井二人躬身而揖,算是還了剛才的禮,接著便絮絮叨叨地客套:“兩位大人一路辛苦了,若不是朝堂上的那位明令嚴旨二位以侍郎之職差辦,祝某自然早迎出百裡以外了。更有滿城的百姓都早慕兩位的令尊賢名,無不感恩戴德,若是知曉二位世子親蒞,哪有不夾道相迎的道理?”馮鷺和井翦對這場景也算司空見慣,是誠惶誠恐地諾諾應了。撇去暈水的苦楚,馮鷺還算對斛州印象頗佳,來時打了一路的腹稿讚詞,祝府丞卻隻顧喋喋不休地恭維,自己卻半個字也插不進去,便有幾分氣堵,隻是淡淡地應著。
府丞隻當是兩人已疲憊不堪,早命人收拾的客廂,又親引著兩人一路行來,一麵笑讓著:“且說兩位這次來的真是好時候,雖說較之繳呈之日尚早,卻正趕上第一批白丹養成的時節,今年的雨水又格外豐沛,二位正好先行一飽視饗。”
井翦聽得驚奇,不免問道:“難道繳呈的貢品竟不該是曆年的頭批,怎麼說今年的白丹倒還成了例外。”
府丞正為這個得意,便笑作解釋:“餘者自然應該是現全足的禦用,隻有此地的白丹是個有趣。此物雖不似人參、靈芝那般的有靈之物,卻另有個妙處。一株白丹枝上所結的果子儘是一般的大小、形狀、顏色,好似對生的兄弟,一模一樣,隻是擠出汁子來嘗了,才知道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竟沒有重樣兒的,百中尚能有一甘醇的,那才是貢果,是以民間又稱之“百丹”。說來不怕忌諱,白丹培育自來繁複,光壤水露稍有差池,這一季的果子就算儘毀了。是以直到前朝才成了常例的貢果,隻是禦苑特培的貢果總待首批成品校驗過了,才敢繳集,是以成熟時節總晚一些。”
馮鷺恰是頭一個愛這些稀罕物事兒的,乍聽之下便再捺不住性子,早等不住了然笑道:“我就說哪有皇家尚不曾得,便教他人得了先兒的道理,原來真不是個凡物兒。既然如此,這一趟我還真算是來著了。”又用手肘頂頂井翦,眉眼裡儘是興奮:“我就說表哥不會平白派押鏢兒的苦差事給我,沒什麼功勞,出了岔子還得白讓朝廷治罪。我又沒得罪他老人家,何必找個由頭那我煞性子。哎,原來真真是個上上簽的美差。得了俸祿,又白白花著朝廷的銀子給咱們開眼界了,這樣的好事兒若是年年都有才叫好呢。”
他這副真情流露落在井翦眼中全化作驕嬌得意之色,難免心中泛起一陣不屑,私下腹誹:“這莽夫,虧見得還記得自己是皇戚,便一點也不曉得皇室威儀麼。這一副商賈出身的俗貌便不得忍個一刻半刻,非要當著一地方小吏發作?”
馮鷺隻顧著滿腦盤算這幾日公差期間賞玩日程,還是那祝府丞察覺井翦臉上的一陣陣青白交錯,趕緊的遞了個台階過去:“祝某糊塗了,出了公堂便不談公事。兩位世子奔波辛苦,快請先行休息,祝某尚有瑣事在身,先行告個罪,晚間再行地主之宜。”忙忙地逃了開去。馮鷺被捧得雲裡霧裡,路上一個勁頭兒的委屈難過,如今反倒精神好起來,眉飛色舞地還要跟井翦說些什麼。井翦反倒叫他在外官麵前的癡愚之狀羞了個滿麵緋紅,這個光景下,絕不敢遲疑,趕緊裝作沒看見,推門便進了廂房,還再四掩實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