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春天總是來得早些,也去得早些,江淮一帶春意正好的時候,嶺南已是無風花自墮的暮春時節。
這一日細雨初晴,幾點春雨過後,暖洋洋的熏風帶來落花的馨香,中人欲醉。
嶺南人向來崇尚閒雅從容的生活,此時又豈會白白放走這最後的一點春意?因此大多呼朋引伴踏青去,又或者在茶樓中點上兩三件點心,一壺清茶,談笑間消磨一個早晨。
此時日漸西斜,正是遊人歸家的傍晚時分,茶樓的茶客也已散去,隻剩下四五熟客仍在閒聊。
這一群人中,卻有一個少年人獨自坐在窗邊,一邊手裡把玩著細瓷茶杯,一邊饒有興致地欣賞著窗外的各色行人,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裡充滿了對嶺南風物的新奇。
忽然街上一陣騷動,更有不少行人停下了腳步。少年人見了,好奇心頓起,便探出半個身子去看,隻見長街儘頭走來兩個年輕人,大約是踏青歸來,遠遠地看不清楚麵目,但是看身影卻也猜得出應是十分瀟灑的人物了。少年人坐回座位,展顏一笑,以前他常聽人說古時有容姿如玉的美男子,出行時常遭人圍觀,甚至引來女子爭相投擲瓜果,想不到現世中也有此番盛況。
少年人想了想,招手叫了小二來,問道:“小二哥,外麵來的是什麼人,如此引人注目?”
這少年性格爽朗,容易親近,在茶樓裡耽得半日時光,已經和小二混得十分熟絡了,因此小二聽他招呼,立刻答應一聲,走上前來。這時外麵的兩個年輕人走得近來,小二看分明了,回頭邊給少年人添茶水邊道:“小駱兄弟,你外鄉來的不知道,這正是我們潮州府最為有名的兩位公子啊!你看,那位穿白色長衫的書生是我們嶺南有名的藥材世家蘇家的二少爺蘇圍,而他旁邊那位,則是潮州府第一大商戶辛家的獨子辛子櫻少爺。這兩位不但家世顯赫,自身也都是人中之龍,在城內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小駱兄弟”稱呼的正是這少年人,原來當被問及姓名時,少年人隻說朋友都稱呼他小駱,並不說自己名字。
那邊其他茶客聽他們在談論蘇圍和辛子櫻,居然都往這邊走過來,圍在窗邊想要一睹兩個年輕人的風姿。小駱見了,不禁啞然,想這兩位倒當真是名動潮州。然而,這茶樓內仍有一個人對此無動於衷。這人坐在一個靠窗的角落裡,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色直裾,麵目十分平常。他原本在那邊自斟自飲,也無人注意,這一下卻隻有他一人坐著不動,倒顯得突兀了。小駱看了他兩眼,想這大約也是一個外鄉人,就不再在意,繼續與小二攀談。
小二又說了一些這兩位少爺的過人之處。蘇圍雖然出自販售藥材的商賈之家,卻是意氣狂狷的書生氣質,他才華卓絕,文采斐然,人又長得眉清目秀,真真是風流瀟灑,潮州無雙。而辛子櫻卻更似江湖中人,據說他年幼時遇得高人,學了一身奇門遁甲之類的本領,手上功夫也不差。隨著年齡漸長,這兩人越發生得芝蘭玉樹,站在一處,便是潮州府內一大風景。更難得的是,二人自幼便玩在一處,感情甚篤,直如親兄弟一般。
說了許多,小駱隻聽小二稱呼蘇圍蘇二少爺,卻不曾提及蘇家的長子,便問道:“小二哥,我聽你說這位蘇圍是蘇家二少爺,那蘇家豈不還有個大少爺?是不是也是如此出色的人呢?”
哪知小二一改方才的滔滔不絕,先是拿抹布擦了一陣桌子,吊足了小駱的胃口,才慢吞吞地說:“這蘇家本來的確是有個大少爺的,名字叫做蘇園。隻是這蘇大少爺並不是現在這位夫人的孩子,而是一位娘家姓袁的夫人所生。隻可惜袁夫人在園少爺長到十三歲那年便得了病死了,而園少爺不久後也不見了。現在算來,也已經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情了。雖然如此,但大家喊蘇圍二少爺習慣了,這麼多年也就沒有改過口來。”
正說著,隻聽樓梯處響起洋洋盈耳的談笑聲,帶著幾分少年的意氣飛揚,甚是動聽,話音未落,已見那兩位少爺上得樓來。小二見了,連忙向小駱道一聲抱歉,迎上前去招呼。卻見那辛子櫻擺了擺手,示意小二不忙,自行在窗邊找了空位坐下。原來這茶樓也是辛家名下的產業,辛子櫻在此就如在自己家裡一般。
兩人坐了一會兒,不時有人上前搭話,這些人多半是辛家的生意朋友,辛子櫻笑意盈盈地應答,言語間多是客套之辭。
蘇圍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搖著一柄折扇東張西望,驀然瞥見對麵一個灰衣人倚在窗邊側身坐著,這看來尋常的一個側影,卻讓他感到莫名地熟悉。他又看了幾眼,竟是按捺不住向那人走去。
蘇圍上前首先作了一揖,道:“這位兄台打擾了。”他這句話用中原官話說出來,猶自帶著濃重的嶺南口音,聽來彆有一番特色。
那灰衣人這才轉過身來,抬頭看了蘇圍一眼,淡淡地點了點頭,似十分不願意與人交談。
蘇圍在自己地盤碰了個釘子,卻隻是怔怔地發呆,他起初看見灰衣人側影,覺得此人身形挺拔,雖然隻是隨隨便便坐著,在夕陽的映照下卻自有一種清冷的氣息,像極了他記憶中的一位故人,現下打了照麵卻發現他眉眼平庸之極,並無一點出彩之處,心中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灰衣人自顧自地喝下一杯茶,然後站起身來,比了個請的姿勢:“這位公子請便。”他的這一口官話卻似乎帶了幾分吳儂軟語的腔調。
小駱一直默默看著這邊,心裡覺得有趣,想這蘇圍少爺長這麼大恐怕還沒受過如此冷遇。又見那灰衣人說罷徑自走向樓梯,正好與自己擦肩而過,衣袂晃動之間,隱約可見他一隻手掌緊緊握成拳頭,麵上神情變幻,似是心中情感激蕩。
辛子櫻這時才走到蘇圍身邊,和他一起注視著灰衣人的背影,蹙眉道:“那個人怎麼回事?”
蘇圍搖了搖頭,將手中折扇緩緩合上又緩緩展開,略帶悵然地說道:“剛才那人……我竟覺得他有幾分像大哥……沒什麼了,我們也早點回去罷,大約是我有些乏了,眼花。”說著,兩人也攜手離去。
小駱依然坐在位置上,倒了一杯茶緩緩喝著,一邊若有所思地望著人去座空的座位半晌,又轉頭去看漸行漸遠的蘇辛二人,眼神驀地飄忽起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是夜,月上中天,月涼如水。
潮州府雖然地處南蠻,不似帝都與江淮一帶的城市那般奢華綺麗、活色生香,但是千年商都,也自有市列珠璣的繁盛與煙柳畫橋的柔媚。月下潮州更具一番韻味,便猶如一位清幽的貴人,溫婉而包容,古樸而大氣。
小駱一邊優哉遊哉地在月下散步,一邊不住讚歎潮州風物景致,似是沉醉在這如酒般醇厚的暮春月夜中了,端的是一派悠然自得。他少年英姿,行為灑脫,舉手投足皆是率真自然,如此衣錦夜行,不但不令人覺得行蹤詭異,反而彆有一份不羈。
忽而一陣香風吹來,風中隱隱帶著悠揚的笛聲,聲音遠遠傳來,散在這溶溶月色中,引人遐思。小駱雖不懂音律,也不免被笛聲吸引,當下微一提氣,施展輕功,躍上牆頭,追逐著渺渺笛聲而去。
掠過幾戶人家的房頂,待落腳時已至一套深宅大院的偏院,而那吹笛人便立在這院落的圍牆上,身形挺拔,看一身裝束正是茶樓裡的那個灰衣人。然而白日裡的灰衣人麵目尋常,而今月下看來卻是俊美如玉。
小駱在陰影處看的分明,怔了半晌,心下明白這人白天是易過容的,腦中卻是忍不住一番胡思亂想:“這人莫非是狐妖精怪一類,否則怎麼到了月下便變得如此好看。”想完又兀自覺得好笑,屈起一根食指敲了敲腦門。
忽然,隻聽腳下“吱呀”一聲,一名白衣少年推開院門走進來,卻是蘇圍,看樣子也是被笛聲引過來的,隻是在他進來的那一瞬間笛音已住,灰衣人也早已不見了蹤影。蘇圍站了一會兒,似有些頹唐地垂下頭,轉身正欲離去,卻見辛子櫻飄然而至,手上還拎著一壇酒。
看到這裡,小駱不禁驚出一身冷汗,心想這些人怎都如此行蹤飄忽,好在自己所處十分隱蔽,不然豈不是早被人抓了個現行。
小駱這邊暗自慶幸,那邊辛子櫻迎上蘇圍,說道:“我回來找不到你,沒想到居然跑到這裡來了。”
蘇圍道:“我剛才隱約聽到一陣笛聲,便過來看看,誰知卻什麼都沒有,難道是我的幻覺?”
辛子櫻無聲地歎口氣,拉住蘇圍,找了一處台階坐下,道:“你今天怎麼回事?在茶樓上也是恍恍惚惚的。”
“我今天在茶樓上見到那人,背影當真十分像大哥。”蘇圍緩緩道。
辛子櫻搖了搖頭:“不說大哥離去時我們尚年幼,時隔多年,他相貌必定也改變了許多,而今見到,怎麼可能一眼認出?”
蘇圍不再答話,隻是環視著眼前的這一個院落,目光漸漸悠遠。
這一處本是蘇園和袁夫人的住所,他年幼時常來玩耍,如今人去樓空,他卻依然記得當年那一個白衣少年練習輕功時佼佼不群的身影。那時隻要蘇圍開口,那個表麵冷冷淡淡的少年便會放下手中在看的書或是在舞的劍,陪著他東遊西逛。
辛子櫻見他如此,也不禁悵然起來,幽幽開口道:“這許多年來,伯父一直命人將這間院子打掃得一塵不染,就連院中草木、屋內物件也都保留著原來的樣子,可見伯父心中也是十分掛念大哥的。”
蘇圍微微一笑,少年的狂狷中登時多了三分柔和:“父親和我都希望大哥有朝一日能夠回到家裡來。那時他看到這裡一如昨日,一定會十分驚訝的。”說罷伸出手去拿辛子櫻手裡酒壇子,就這麼對著口喝起來,辛子櫻也笑起來,一把虛虛按住他的手:“喂,你可彆全喝了啊,給我留著點!”
庭園寂寂,花香幽幽。兩個年輕人就這樣坐在庭前石階上,一替一口地喝著酒,全然沒有注意到牆頭兩個悄然離去的身影。
古人小樓一夜聽春雨,小駱昨夜卻是看了一場好戲,第二天起來時仍然思量個不停,形跡可疑的灰衣人,失蹤的大少爺,以及蘇家的一些往事,種種事情錯綜複雜,直把他想得頭暈腦漲,他卻不曾想過這些事與自己有什麼關係。
其實小駱此次來到潮州府地界,自有他的目的,隻是誰想碰上了這樣一件有趣的事情,他少年心性,便不自覺地想要探個究竟。
這天天氣晴好,雲淡風輕,小駱一早醒來,悠悠閒閒地在街上閒逛,暗暗思忖自己此行正事尚無頭緒,心中煩惱,這時正好路過昨日那間茶樓,不經意地抬頭,卻又看到那個灰衣人,依然是易過容的樣子。灰衣人從茶樓出來,手裡提著一個食盒,不知要去哪裡。
小駱昨晚聽他吹笛,笛聲低回之處綿長不絕,顯是內息深厚,又看他離去時身形利落,猶如鬼魅一般,便知道他定非普通人,於是腳下便不自覺地使上了輕功,無聲無息地跟在灰衣人身後。
那灰衣人步伐看似不徐不急,與平常無異,走起來卻十分快,小駱跟在他後麵,不禁暗自讚歎好輕功。
兩人一前一後,一明一暗走了許久,周圍行人漸疏,樹木漸濃,待轉出一個小樹林,竟是到了一處依山而建的墳園。小駱心中吃驚,卻見灰衣人尋了一處隱蔽角落,避開守陵人的視線,翻入園內,小駱隻好緊隨其後。
卻見墓園內翠柏森森,一派肅穆,偶爾有鳥雀撲啦啦地飛過,發出清脆的啼聲。
那灰衣人輕車熟路,徑直來到一座墓前。此處墳園雖然整治得十分整潔,但是時值落英紛飛的暮春,墳頭上仍是堆積著許多殘花枯葉。隻見灰衣人伸出手掌,手腕一翻,那些落花便被吹開,不一會兒墳頭落花已經被掌風吹得乾乾淨淨。小駱遠遠地躲樹上看著,知道他是用上了極精妙的功夫,又是嘖嘖稱奇。
那灰衣人忙了一陣,這才蹲下身從食盒中取出幾樣精致的點心,一一放在墓碑前,雙膝跪地,拜了三拜,又從食盒中取出一隻小酒壺,一隻酒杯,倒了杯酒,撒在墳前。灰衣人做完這些,站起身來,凝視墓碑良久,又低聲說了些什麼,終於還是轉身離開了。
這一片墓園瞬時又恢複了清幽寂靜,若非墳前祭品猶在,誰也看不出這裡有過一場簡單而又莊重的祭祀。
待得灰衣人走遠,小駱輕飄飄地掠到那座墳前,隻見墓碑上刻著“蘇袁氏之墓”幾個字,此處赫然就是蘇家那位袁夫人的芳塚。後麵幾排小字又刻了立墓之人的姓名,其中便有那蘇園的名字。小駱將前後所見所聞聯係起來略一思索,倒猜出了那灰衣人的身份,但是心中仍存有許多疑惑。
此時一陣涼風吹過,周圍樹木沙沙作響,小駱身處這清冷之地,不免有些頭皮發麻,便趕緊尋著原路返回。他此時意已不在跟蹤,便慢慢走著,一邊琢磨灰衣人的功夫。灰衣人的那幾下出手舉重若輕,一身輕功更是出神入化,當今武林,出名的幾個青年中可以與他比肩的倒也不多。
小駱一路心不在焉地走著,待回過神時,已經身處來時路過的小樹林深處了。樹林內光線昏暗,小駱不得不凝神分辨方向。就在此時,他忽覺腦後生風,竟是有什麼利器挾著銳利的風呼嘯而至,速度極快,來勢極猛。小駱自知避之不及,當下也不移動,隻徐徐抬起右手,繞到身後去格擋。隻聽啪地一聲脆響,卻不似尋常兵器碰撞的金屬聲。借這一擋之勢,小駱踏出半步,腳下一擰,翩翩然轉過身來,姿態輕盈飄逸,猶如一片隨風飄舞的落葉。他手指微動,一柄短劍已從袖中滑出。短劍在手,不待對手後退,他即刻揉身而上,短劍斜斜挑起,直取對手胸前要穴。哪知對手反應也是極快,手上招式一變,已經封住了短劍的去路。
兩人兵刃相接,使的都是迅捷無比的招式,如此以快打快,隻聽“啪”、“噗”之聲不絕於耳,不消一會兒便拆了數十招。
這時小駱才看清對手就是那灰衣人,他手上拿的卻是一支竹笛,但是使出來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又快又狠,加之他輕功靈動,變幻莫測,更是令人應接不暇。
小駱知道纏鬥下去自己定然不敵,當下冒險踏前半步,一劍遞出,刺向灰衣人雙目,肋下卻是露出空門來,但是灰衣人此時若要上前傷他,定會被他一劍刺中,臉上開個大窟窿。
果然灰衣人隻得後退,橫笛擋住他的劍。此時小駱劍勢突變,唰地一下橫砍向竹笛,他的短劍本就是削鐵如泥的極品兵器,這普通笛子哪裡受得了這一下,竟無聲無息地被削成了兩段。
灰衣人卻也不急,右手半截竹笛帶過劍身,左手一掌快若閃電,拍在笛身上,隻聽啪地一聲,笛子與劍脊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