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駱隻覺得掌勁凜冽,壓迫而來,整個人不由自主地退出了數步,方才停住。他心中大駭,再看那灰衣人,卻也後退了兩步才收招站定,右手輕輕一甩,隨手將被拍碎的一截竹笛拋掉了。
那灰衣人並不說話,小駱打量他兩眼,忽然“啊”地叫出聲來:“原來是你!你是蘇決明!”
原來這灰衣人竟是當下憑借一身翩若驚鴻的‘飄渺孤鴻影’輕功、一套淩厲決絕的驚魂劍法名動金陵的蘇決明!
小駱先前猜出他便是蘇家大少爺蘇園,卻沒想到他更有這樣一個身份。他素聞蘇決明容姿瀟灑,若不是見灰衣人以竹笛使出驚魂劍法,他實在不能將這形容普通的灰衣人與那名公子聯係起來。接著他又想起那晚月下見到的灰衣人,當下再細看蘇決明麵容,見他不知何時已將易容抹去,果然是十分俊朗,立刻明白是蘇決明刻意隱藏身份。
小駱心中轉過這許多思緒,其實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那灰衣人蘇決明自是不知他心中許多念頭,淡淡問道:“閣下跟蹤我半日,到底意欲何為?”原來蘇決明早知有人跟蹤,隻是他當時一心前往墓園,不願與人糾纏,便賭那人會跟著自己返回,於是在這小樹林裡做了埋伏。
小駱恍若未聞,隻是大聲說到:“原來蘇決明就是蘇園,蘇園就是蘇決明!!”
蘇決明劍眉一挑,忍不住皺眉,口氣微慍:“你說什麼?”
小駱全不在意蘇決明臉色不善,負了手在背後,樂滋滋地說道:“原來決明公子便是潮州府最大藥材世家的大少爺,這個消息倒是十分有趣。”
蘇決明冷冷哼了一聲:“小子,休得胡說八道!”
小駱渾不在意他的態度,自顧自地說道:“你那日在茶樓見得蘇圍,表麵上冷冷淡淡,其實內心十分激動,隻因為即使你易過容,他也感受到你熟悉的氣息,你心中感動,對不對?”
“那天你夜探蘇家,雖然刻意隱藏形跡,卻不是盜賊踩點的路數,而且還在牆頭吹《折柳》,想是你見到故園依舊,一時忘情,對不對?”
“剛才你拜祭所用的是為人子才用的禮數,而那墓的主人卻是蘇園的母親袁夫人,你若不是蘇園,又何必如此?”
“還有你說話雖然帶有吳越口音,但是其中的嶺南鄉音卻依然逃不過我的耳朵。一個人無論在外漂泊多少年,他最初習得的方言、習慣的口音,卻是不會輕易消失的!你自幼長在潮州府,自然也不能例外!”
小駱此刻說得手舞足蹈,蘇決明卻聽得頭疼不已,這少年的言語乍一聽頭頭是道,但是這許多猜測其實牽強附會。但是他東拉西扯,結合總總機緣巧合,說出來的居然也是實情,令蘇決明一時不知如何反駁是好,隻能啞口無言地看著他,心中不住感慨少年人的想象力實在豐富!
最後,小駱深深吸一口氣,緩了半晌勁兒,才略平靜地道:“在下探知閣下私事,實屬無意,請閣下放心,我決不會泄露此事給他人知道的。”
蘇決明聽了這話,居然笑了起來,而且笑得十分開懷:“白家天下以收集販賣各路情報信息聞名,你既得知此事,將來若有人向白家購買我的情報,你豈有不賣之理?”
小駱聞言愣住,脫口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白家的人?”
蘇決明笑容不減:“小子,你使的白家劍法火候雖然差了一點,但也算得上有模有樣的了,而你使的那柄白石寒秋短劍,更是白家至寶,我雖然眼力一般,這點小事總還看得出來的。”說到這裡,蘇決明笑意更濃,“還有,你那天馬行空胡謅的能力,比起你們當家白術,也是青出於藍的了!”
小駱猛然聽他調侃白家,不由惱怒,剛要發作,卻覺察出他口氣並無輕蔑不屑之意,心想這人對白家一切知之甚詳,卻不知是什麼身份,莫不是他不認識的家裡的朋友?
蘇決明見他不說話,便問道:“白術是你什麼人?”
小駱心中疑惑,卻也據實回答:“那是家兄。”
原來這少年姓白名駱,是秦淮河畔第一情報組織“白家天下”的少主人,“白家天下”的現任當家白術正是他大哥。
白駱此前一直跟著白家長輩隱居修煉,今年春天是他正式出師的時候。此番來到嶺南,也是白家給他的試煉。嶺南地處偏遠,一向是白家情報網絡的一個盲點,白家派他來主要是要他摸清楚嶺南各大勢力的情況,為今後在嶺南安插白家勢力作伏筆。本來同行的還有幾個白家人,隻是白駱少年得意,甩下同伴一路快馬疾行,自己先行到了潮州府。
這些細節蘇決明自是不知,他對白駱說:“我和你大哥也算有點交情,我想你來嶺南,無非是為了情報消息,現在既然給你猜到我與蘇家的淵源,看在你大哥的麵子上,我便再送你一些詳情吧。”蘇決明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實也不是什麼有價值的事情,你就權當聽故事吧。”
“其實我並不是蘇家血脈,也算不得蘇家大少爺。”
“你已經知道,我母親的娘家姓袁。袁家當年在秦淮河畔也是小有名氣的世家,憑借的正是家傳的輕功和掌法。這些事你們白家隻怕知道的比我還清楚些。”
說了這一句,蘇決明給自己斟了杯酒,卻隻是握著酒杯輕輕搖晃,並不急著喝。
當白駱和蘇決明回到城內,已經是掌燈時分。蘇決明見今夜月白風清,夜色迷人,便不由分說拉了白駱,取了酒跑到一處廢園中的一座廢樓樓頂上說話。
白駱本來奇怪這人怎的有爬牆的愛好,這時坐在高處,吹著馨暖的春風,望著腳下月色籠罩中如水晶宮殿般的潮州府,也不禁覺得牆頭屋頂的確是一個極適合說故事的地方。
“後來袁家遭了難,我母親不但家破人亡,連自己的身子也被人騙了去,她走投無路下,想起父親在嶺南有一個交情過命的兄弟,便千裡迢迢來投奔了。”這一段關於袁夫人的往事,蘇決明隻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卻是因為不想再提及這一段家門不幸。白駱雖然年輕,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便沒有追問。
“蘇老太爺為人最是重情重義,在他看來照顧故人的女兒本就是義不容辭的事情。更令人敬佩的是,他知道我母親身懷六甲,卻仍然安排我母親與自己的兒子結為夫妻,隻因為腹中的孩子需要一個父親,一個家庭。”
“現在的蘇老爺也是性情中人,他同情我母親的遭遇,對這樣的安排也絲毫不置微詞,於是我們母子兩人得以在蘇家過上安逸舒適的日子。”
“然而我母親受了這許多打擊,心如死灰,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如常人般為人妻了,便立誓獨居蘇家偏院,不乾涉蘇家其他事情。”
“蘇老爺知道我母親用心,又明白我母親心中必定自覺對蘇家虧欠許多,因此極少來過問我們的生活,希望我母親可以少一些愧疚。可歎我當時對這一切曲折毫不知情,還以為是蘇老爺始亂終棄,不將我母親放在眼裡呢。”
“這些事情母親臨去世前才告訴我知,我聽了以後隻覺得五雷轟頂,異常震驚。時而隻想立刻飛身到金陵,尋找當年害我母親之人報仇,時而又覺得自己在蘇家其實是寄人籬下,心中難受。我那時真是覺得天塌下來都不會比這更令人絕望了。”
“後來,我忍受不住這許多糾結的折磨,便決意離開蘇家,現在想想,這真是落荒而逃吧。”說到這裡,蘇決明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停下來默默地想著什麼。
白駱此刻隻聽得目瞪口呆,他全然沒有想到蘇決明的身世如此離奇,又覺得自己根本是在揭人舊傷,戳人舊痛,早知如此,便不該刨根問底了。
蘇決明察覺到白駱懊悔的神情,便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笑道:“小子,這一段往事是我自願說給你聽的,而且我對此早已經釋然了,你不必覺得不好意思。我從蘇家出來,在江湖上打滾這許多年,漸漸明白了許多事情。其實我是何等的三生有幸,居然能有蘇老爺這樣人的願意作我父親,又有蘇圍這樣的兄弟,上天待我,實在甚厚。”說完,蘇決明長笑幾聲,似乎暢快之極。
白駱望著他笑得豪放,一頭隨意束起的長發在風中飛舞,平添了一份浪子的落拓不羈,默默地想都說決明公子溫文爾雅,卻又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性情?
白駱心念轉動,忍不住又說:“無論如何,蘇老爺至今仍把你視如己出,蘇圍至今仍把你當作親大哥,你既已經知道了,又為什麼不肯與他們相見呢?”
蘇決明又笑得雲淡風輕起來:“相見不如不見。我知道他們過得好便知足了,又何必再去打擾他們現在的生活。”說完他拍了拍白駱的肩,順勢站起來,笑道:“好了,故事講完了,小朋友趕快去睡覺吧。”
白駱聽他揶揄自己,不禁氣結,正待反駁他幾句,誰知眼前人影一晃,蘇決明已經飄飄然退到數十步外了。接著又見他右手微微抬起,丟了一件事物過來,白駱下意識地接住,竟然是薄薄的一封信,信封上寫著“蘇圍親啟”,字跡飄逸。
遠處蘇決明朗聲笑道:“幫我把這封信送去給蘇圍,我改天請你喝酒!”
暮靄沉沉的江畔,孤舟待發。
不知何處傳來女子曼聲吟唱:“路儘河回人轉柁。係纜漁村,月暗孤燈火……”
即使即將遠行之人原本沒有離愁彆緒,此時也不自覺地傷感起來。
蘇決明負手立在船頭,望著遠處的一片青山。這是他生活了十三年、闊彆了十年的潮州府,也是他魂牽夢繞的故土,卻不知今日再彆,何時才能回來。
忽而小船搖晃了幾下,蘇決明不需回頭也知道是誰上來了。
果然,白駱飛揚的聲音自背後傳來:“我那天晚上聽你嘮叨了許久,今天換你來聽我說一個故事怎麼樣?這故事可比你說的精彩多了!這雖然是白家的消息,但是我破例免費說給你聽,不收你錢!”
蘇決明隻淡然一笑:“我想也是瞞不住你的。”
白駱得意洋洋地點了點頭,說:“這次蘇家從江南接過來這一批紅貨,雖然已儘力低調,卻也逃不過我們白家天下的耳目!而蘇圍和辛子櫻那天出城其實是為了接一批貨了。”
“蘇家雖然在嶺南勢力極大,又與辛家聯手,但是這一批貨實在誘人,是以這一路上仍有不少□□高手下手,但是我卻沒有聽說有人得手的。大多數人知道蘇家自己打發了兩批□□朋友,便以為其他人覺得此事紮手退卻了。其實事實上,這一路共有四批□□朋友出了手,蘇家自己對付了兩批,剩下兩批,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蘇決明聽到這裡,也不再做隱瞞,挑唇十分驕傲地一笑:“不錯,那兩批人正是被我的驚魂劍法逼退了。”
白駱道:“但是就連蘇家自己,也不知道這件事。”
蘇決明淡淡地笑笑:“我做這些事情又不是為了要蘇家感謝我,為什麼要讓他們知道。”
白駱長歎一口氣:“可是如果蘇家的人知道是你在維護他們,他們定會十分欣慰。”
蘇決明又笑了:“所以我不是讓你給蘇圍送了信去麼,他看到信自然會知道,蘇園不但活著,而且隻要蘇家有需要,他就會出現。”
“可是蘇園卻不會出現在蘇家人麵前!你這簡直是在欺負人!”白駱憤然喊道,然後又詭異地笑了,“可惜我白小爺最不喜歡看人被欺負了。”說到這裡,白駱又眉飛色舞起來:“那晚我送信過去的時候,卻是亮明了身份的,那蘇二少爺看完信當然要問我蘇園的行蹤,你也知道,我白家從來不會把到手的銀子往外推……”
蘇決明臉色微變,不禁一陣氣苦,卻又拿他無可奈何,隻能暗暗懊悔當日他說不向彆人透露自己的秘密之時沒有一口答應下來。
蘇決明搖搖頭,凝目向河岸遠處望去,果然看見一個白衣翩翩的身影,正快馬加鞭地往自己這裡趕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