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撫過夏爾的發間,一如年幼時安慰哭泣的弟弟——愧疚如潮水般洶湧。
夏爾隻是以沉默回應她:凡多姆海威伯爵的頭銜教導他應當如何與狡猾的商人做交易,教導他應當如何麵對日不落帝國內裡的迂腐衰敗,就像君主加冕時陳舊的長袍。然而早已適應肮臟規則的伯爵於一些方麵依然沉默內斂,不善言辭。西格莉德是他的親人,而諷刺的是他早已忘卻麵對至親時應當如何純真不經世事,就像是表演拙劣的宮廷弄臣。
但夏爾-凡多姆海威以家族的榮譽起誓,他從未將姐姐視作負擔,甘願保護她,照料她。為此不惜一切代價。
西格莉德的病弱使她無法經受疲勞,火焰的炙熱令她如遲暮老人般微微閉闔雙眼。
也許夏爾察覺到了姐姐的疲倦不堪,於是牽起她的手,引領她緩緩來到床榻邊,如同指引盲人於黑暗中摸索前行的炬光。西格莉德不堪忍受地咳了幾聲,隨即是雪山寒風般猛烈鋒利的窒息感——柔弱的凡多姆海威伯爵夫人曾患有哮喘,顯然這樣的疾病遺傳了她的孩子們。夏爾輕柔而緩慢地為姐姐更換了更為舒適的床具,試圖以此讓西格莉德緩解她的疼痛,很可惜毫無作用。
西格莉德的咳症並沒有稍稍好轉,致使夏爾不得不搖動銀鈴呼喚他的執事。
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先生此時正身處廚房準備午餐:正餐的餐點需要為此準備何種紅茶以衝減過於油膩的口感;今日需要使用何種餐具,以及餐桌一定要以少爺鐘愛的白薔薇與小姐鐘愛的山穀百合點綴……這是如何繁重的工作,何況宅邸聘請的仆人們對此絲毫沒有作用。
而就在此時,小姐臥房的銀鈴正在呼喚他,似乎出現了較午餐更為重要的事。執事先生輕輕歎息,放下了刀具。
西格莉德緊緊握住夏爾的手,每一次呼吸於她而言都是痛苦的折磨。曾經高貴溫柔的凡多姆海威小姐如今成為了狼狽不堪的病人,仿佛迎接亡靈的死神殘忍地宣示她短暫的一生即將到達死亡的彼岸,何其諷刺。然而西格莉德此時似乎仍然乞求著,她的聲音沙啞夾雜著垂死之人破碎的掙紮:“對不起,夏爾……我很抱歉,我一直都是你的累贅,是不應由你承擔的沉重責任。”
她伸手的瞬息似乎想要撫摸夏爾的麵龐,卻在即將碰觸發絲時放棄了。
夏爾不知道應當如何麵對姐姐,生命的消逝在死神麵前顯得如此脆弱而渺小。但他又怎會放任姐姐就這樣痛苦的死去而他隻是冷眼旁觀,西格莉德是他僅存的血親,她比任何事物都更為重要。但他卻隻能看著姐姐承受著極大的痛苦而卻無能為力,甚至早已不能祈禱上帝的恩典,他隻是一遍又一遍撫摸著西格莉德的長發,而後以蒼白的話語安慰她:“彆擔心,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
而正在此時,塞巴斯蒂安輕輕叩響了臥房的門,他看到那瘦弱的小少爺坐在小姐的床邊,陪伴並安慰他因患病而痛苦的姐姐。由此可見他的主人是多麼溫柔,即便他多次強調自己是冷酷殘忍的繼承人,儘管他多次解釋以此為理由考驗執事是否仍對他保有絕對的忠誠,但更多時候少爺的神情舉止總是無法完美地偽裝他的謊言。他依然如此溫柔,依然對他的親人如此重視,如此不舍。
至此,塞巴斯蒂安不得不出言提醒,低沉的語氣宛如被奏響的大提琴:“少爺,請問有何吩咐。”
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是幾乎永生的惡魔,百年更迭的王朝中他見過太多蔓延肆虐的疾病蠶食脆弱的靈魂,自雅典至查士丁尼,數以萬計的人類在瘟疫中死去,因而他應當有著極為豐厚的經驗著手於治愈病患之中。
然而西格莉德極為敏感地察覺亡靈腐朽的氣息愈加濃鬱,如同英格蘭天空散不去的陰雲。她將麵容掩藏在夏爾的心口,為了避免與執事對視。清冽的薔薇香氣令她渾噩的思緒清醒了一些。隨後她以沉悶沙啞的聲音回應道:“我好多了,不勞煩米卡利斯先生憂心。”
姐姐實在是太過任性了。夏爾微微蹙眉責備道:“茜茜,你的身體從不是用以敷衍的理由。”他忽而意識到這樣的語氣似乎較為嚴苛,於是便以溫柔近乎請求的方式再度開口:“塞巴斯蒂安的照看也許會改善你的病症呢。”夏爾輕輕撫摸著西格莉德柔順的長發,就像聖誕夜裡用糖果哄騙孩子的老人。
但以往溫馴的凡多姆海威小姐卻如此反感執事接近。西格莉德神情虛弱地向夏爾低語:“這是遺傳性的疾病,即便是塞巴斯蒂安也對此束手無策。”
事實上塞巴斯蒂安並不如西格莉德所描述的那樣無能,他輕輕笑了:“小姐,你甚至不允許我靠近就已經得出這樣的論斷,但假使采取一些極端的手段,也許您真的能夠痊愈呢。”他的眼眸中仿佛流淌著陳舊的血液,是極具誘.惑卻危險至極的深淵。
也許執事先生是為了向小姐證明自己是多麼強大,但西格莉德卻拒絕了。她的眼眸澄淨似凱爾特深海的潮汐,卻依然空洞如秋季乾涸的河道。然而這隻是瞬息間的恍惚,她握緊夏爾的手,語氣低柔地請求:“夏爾,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有多麼糟糕,勞煩米卡利斯先生是毫無用處的。”
我願軀體腐朽,而靈魂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