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的長音沒有持續多久,一個溫和的男中音便響了起來:“你好,這裡是卡倫。”
“卡倫醫生,”我深吸了一口氣,“很抱歉打擾你的休假,我是陳。”
電話那端的聲音明顯變得驚訝起來,“陳小姐?”
“是,抱歉,因為最早下周一才能預約到和您的會麵,但是我實在心急如焚。”我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歉意,不讓對麵的人因為被打擾而感到心情不悅。
“隻是有兩個問題想向您谘詢,您快速回答一下我想應該不會占用太多時間。一是關於我父親的情況,二就是輝瑞三期新靶向藥的問題……”
“我很抱歉。”令我驚訝的是,反而是對麵的人先開始道歉,“考慮到您父親的情況,我確實應該在決定休假前和陳小姐進行一場談話。關於您谘詢的問題,我想這不是在電話內可以講清楚的事情,即便您希望我快速回答。”
“那,我們是否可以在今天或者是周末期間約個地方麵談?”我懸著的心稍稍落了下去,卡萊爾·卡倫積極的態度實在是太超過我的預想——即便是最樂觀的那一種。
“我想不用。”那個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從電話那端流淌過來。“在咖啡廳或是任何其他地方談論病人的隱私對陳小姐和您的父親而言都不太妥當。我想,我今晚就在家中,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蒂娜沒說錯,卡倫醫生確實是一個相當有責任心的醫者。在沒能和病人家屬溝通病情這件事上,他表現出了出人意料的愧疚和擔當,甚至說他家中還有辦公室,可以去那邊麵談。
一場在私人假期、在個人家中、甚至可能長達兩三小時的無薪工作會談。
以美國人對私人住宅和個人領域的捍衛精神,卡倫醫生邀請我去家中談工作大概是相當“不美國”的行為了。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他對這件事的退讓態度。
明明對我來說是最好不過的情況,但是心中的不安卻瘋狂滋長。為什麼他要如此強調當麵討論?為什麼他不願意在電話中快速回答?為什麼要把這場談話拖長到兩到三小時的可能性?
儘管不願意回想,但是思緒不受控製地回到了被告知父親患絕症的那天。一樣的長時間麵談,一樣的慎重語氣,博雅醫院的消化內科主任對我告知了來自時間與死神的宣判,“很抱歉地告知您,您的父親罹患了胰腺癌,陳小姐。”
還能有什麼比這個更壞的呢?
沒有什麼會比這個更糟糕了。
我已經經曆了人生中最可悲的故事:自小長輩去世,幼年喪母,少年時期獨身一人出國生活。現在,在我的青年時期,我在世上的最後一位親人也即將離我而去。
當我開車行駛在前往卡倫醫生家的盤山公路上時,額頭的疼痛有如呼吸般一輕一重地襲來。
我實在不願意把即將到來的談話往壞處想,但是理智卻告訴我不得不做好悲觀的預備,於是精神和思維猶如坐著過山車的兩極,時而在高處輕鬆柔和,時而向低處墜落沉重難抑。疼痛便也在這樣的搖擺中時而劇烈,時而輕微。
在枯長的陪護生涯中,我時常會這樣踏上思維的鐘擺之旅。它隨著我的精神搖往一處,又蕩到另一邊,隻因為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卻仍然做著逃離現實的夢。於是每當我從夢裡醒來,對自我的嫌惡又加深了一層,使得這苦痛更痛。
拉芙,我的父親的隨護護士之一,常常和我聊天。她說她們除了照顧病人以外,同樣關心陪護家屬的心理健康問題。她曾經有點猶豫地告訴我,我這樣的精神兩極化很有可能是雙相情感障礙的前兆。
可現在不是我倒下的時候。作為病人的家屬,父親的後盾,我在這種時刻必須表現得完美無缺。於是我和她說:
“彆擔心,我好得差不多了。”
在最終的結果來臨之前,我還不能讓自己發瘋,這是我對自己的約定。
杉樹、雪鬆、還有冬青從車窗旁飛速竄過,像一道道墨綠的影子。當我駛進濃霧環繞的阿勒艮尼國家森林公園,濃稠的綠意和流淌的山間小溪莫名調和了我的情緒。
公路旁時而會出現一兩隻野生的麋鹿——這在美國並不罕見。這些自然的生靈們居住在距離人類不遠的棲息地中,與小鎮當地的居民相處安好,我甚至看到了一頭母鹿帶著小鹿覓食。
轎車的引擎聲呼嘯而過,小鹿好奇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看到它濕潤的眼睛時,我突然意識到額頭的疼痛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發作了,在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覺地被轉移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