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夏至未至,世乒賽的混雙比賽終於在五月的某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拉開了帷幕。
上賽場前他給她的衣服上掛世界排名的號牌,卻把兩個號碼拿在手中看了很久,她等了半天便忍不住回頭問他: “你在看什麼啊?”他笑嘻嘻地拿著倆號牌在她眼前晃著: “檸檸,不覺得這倆數字很神奇嗎?”
她定睛看了看,數字1和7,並未立刻察覺不妥: “沒看出來,哪裡神奇了?”
“1,7,連在一塊兒念,你試試?”
她自顧自地在口中默念幾回,瞬時恍然大悟,挑了挑眉道: “一起?”
“沒錯啊,是這個意思,不過還有個更神奇的,”他故弄玄虛,悄悄趁彆人不注意,湊近她耳邊道: “和我們倆名字中間的字也是諧音喲。”
她眨了眨眼,白皙的麵容秋瞳似水,忍不住笑出了聲: “那就衝著這麼多巧合,咱也要打出個好成績來。”
“當然,這可是個好預兆,預示著我們倆要一起拿冠軍。”他給她掛上號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他承認他是有私心的,從他得知要與她配混雙的那一天開始,他便在心裡種下一個心願:他是雙打之神,她是女乒一姐,如此強大的組合,如果受上天眷顧,如果有幸能拿下混雙冠軍,那在這樣一個值得紀念的曆史時刻,他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在所有人麵前熱烈地擁抱她一次。
甚至他也想過,是不是能借著一枚混雙金牌,向她全然剖白自己的心意。
掛好號牌,她轉過身,幾乎平行的身高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他望見了女孩眼底驟然亮起的光芒。她伸手理了理他褶皺的衣領,繼而朝他俏皮地擠了擠鼻子: “我們要加油啊。”
她輕輕一個乖巧的笑容躍然臉上,挺拔的鼻梁,嬌俏的眉眼,如點絳的朱唇,還有眼下的那滴淚痣就如同皎潔月光裡一顆墨色的繁星,絕美萬般,也甜得不像話。
如此好看的姑娘,他怎能不心動?她嘴角隨便勾出的微笑,就足以勾魂攝魄。一場和她的混雙祈盼已久,於他而言,兩個人的名字,六個字,能被官方地寫在一起,既像一場遲來的饋贈,又像一場浪漫沉淪且永遠不想醒來的夢。
倆人就這麼黏黏糊糊、妙不可言地並肩走上了賽場,前兩輪的比賽他似乎記不清自己是怎麼打完的,隻依稀記得在她身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讓他歡喜得快要窒息。
可直到打完第三輪,他才驚覺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也許是他們在一起搭檔和配合的時間太短,也許是賽場上的兩人都過於遷就對方的節奏,明明是連李國亮都看好的“官配搭檔”,明明是個性、球風和打法都緊密到幾乎天衣無縫的二人,卻很快在第三輪惜敗,對手正是自己的隊友——尹昇和高園的組合。
想跟她搭檔、跟她並肩、跟她「一起」取得冠軍,希望能在贏得勝利後和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名正言順地擁抱一次的心願,甚至期待已久的那個可以表白心意的機會,都在大比分定格在2:4之後全部落空。
同樣也殘忍地熄滅了他心裡那盞搖搖欲墜又帶著希望的光。
比賽結束,他沒有如期等來和她的擁抱歡呼,隻是在緩緩走下場之後,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安慰道: “沒關係,以後我們還有機會。”
他不說話,也不作任何回應,隻拿著毛巾瘋狂給自己擦著汗,強撐著情緒簽完了賽程確認表,趁著她和當天坐場外的徐震說話的間隙,他一個人匆匆地落荒而逃。
漫無目的地跑了很遠,一心將外界所有的嘈雜隔絕在外,終於在運動員的退場通道裡找到一個人流稀少的角落。他長舒一口氣,鬆泛著僵硬了幾個小時的神經,緩緩坐下,把臉埋到了毛巾裡,大腦宕機,放棄思考。
他就那樣一個人,一動不動坐在角落裡很久,渾身燥熱難安,眼睛乾澀酸痛,除了起初幾分鐘內心頭一陣陣令自己不寒而栗的絕望崩潰,還有隨之而來的長達十幾分鐘渾身的陣痛與煎熬。抓不到的呼吸翻湧在心口的咫尺之間,幾近窒息。
這是一場他本不願醒來的夢,他隻想與她並肩,滿腔孤勇,孤注一擲。如果可以,無論付出多少代價,他都願意拚儘全力,淪陷一生。可如今一場美夢卻被現實一擊即碎,就如流星一般飛速隕落,仿佛再也不會重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耳畔響起了一陣越來越近的熟悉的腳步聲,最後漸漸在他身邊停住,他方才回神。
他知道是她。
緊接著她熟悉的音色在耳邊響起: “鋒哥,找你半天了,你怎麼在這兒?”
他的身體還是沒有絲毫動彈。
她俯下身坐在了他身邊,輕輕用手去扯他的毛巾: “沒事沒事,輸一場比賽而已,又不是沒經曆過,彆太往心裡去啊。”
他還是沒說話,搖了搖頭,把毛巾按得更緊了。
她在一旁突然陷入了沉默,他能感受到來自她無聲的不知所措。他知道她一向不大會安慰人,不想讓她為難,更不想她跟著難過,於是他飛快地在腦海裡構思著說辭,強製自己儘快緩和情緒。
剛準備拉下臉上的毛巾,他卻突然感覺到身旁一陣異動,還未來得及反應,他的腦袋就被她細長的胳膊環繞,順著一股溫柔的力量靠在了她纖瘦的肩膀上,繼而便跌進了她軟柔的懷抱。
周遭場館內喧囂的噪音依舊透過通道的擋板響徹在耳邊,可彼此加速的心跳和呼吸卻還是清晰到能夠被他輕易捕捉。
他心裡的懊悔太多,但絕不是懊悔和她配了混雙,隻是遺憾未能給她一個完美的結局,遺憾未能最終挺拔地站在她的身側,遺憾沒有從她口中聽到她為自己感到的那麼一點點驕傲。
這樣的情緒他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尚且還能忍,甚至可以選擇暫時逃避,可就在她出現並且還伸出手抱了他以後,一時間他的臉燒紅到耳尖。原本即將平息的心情瞬間翻湧,所有的不甘和遺憾都汨汨地冒了出來。他的鼻子一酸,微熱的液體在眼底打轉許久後,終於從他的眼眶中不受控地流出。
他從來沒有因為輸了一場比賽而流過眼淚,今天是第一回。
他強忍住急流上湧的喉頭裡的氣音,但肩膀微微的抽泣大概還是讓她有所察覺。她用手輕輕拍著他的肩膀,還是什麼話也沒說。
很難說清這兩年來究竟是誰最先開始把這份情愫的種子埋進了彼此的心尖。隻知道從那時候開始,他能感應到的是她的心裡也有了他。
他儘力用最快的速度將眼淚抹乾,卻沒有立刻從她的懷抱裡抽離,這個擁抱的時效,他還想保留得更長一些,甚至希望時空就此停止。
抬起頭的時候,他屏息靜氣,將狼狽的情緒迅速斂起,與她沉靜的深眸猝不及防地相撞,他嘴角勾了勾,對她做了個大大的鬼臉,調笑著道: “嘿嘿,檸檸,是不是被我嚇著了?”
“鋒哥...”她抬眸,眼神中流露出明顯的擔憂神色,可她好像還是刻意隱藏了什麼,牽了牽唇角: “你沒事就好,我還以為...你哭了...”
“我沒哭呀,我好著呢,”他的手一抖,還是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頭: “你啥時候見我輸了比賽哭過?”
“那你一個人跑來這裡乾嘛啊?我和徐指找了你半天。”
他的鼻腔還是很酸,連忙用毛巾捂住額頭假裝擦汗,雙手和聲音卻同時抖動得厲害: “比賽輸了,我...我是估摸著徐指又得罵我了,我就想著...自己躲起來先緩緩...自己消化完了,才好回去接受他的批評嘛...”
他依然垂頭喪氣,沒及時注意到空氣中的沉默已達數十秒,待他轉頭看向她時,這才發覺她的眼神直直地愣在了前方,眼底是他來不及琢磨的神色,近乎痛苦的虛幻裡,她的眼圈已然紅透。
“檸檸,你...”
“對不起,鋒哥...”她打斷他的話,聲線哽咽,不停地搖著頭: “都是我的問題,我今天發揮得太差,失誤太多,防守太弱...我能感受到,整場比賽你一直都在努力遷就我的節奏,可我...我卻那麼不爭氣...”
她轉頭對上他的目光,淚盈盈的眼眸閃著晶瑩的光圈,嘴角拚命地想擠出一丁點笑容,表情卻無比黯淡: “對不起,最終我還是拖累了你。”
“不是這樣,你彆這麼說好嗎?”
她輕顫的睫毛和紅透的眼眶,輕而易舉就撼動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他剛想上前為她拭淚,卻被她輕輕躲開,接著說道: “你說,我到底是怎麼了?混雙對我來說是有什麼魔咒嗎?為什麼你們的雙打都那麼優秀,可一旦和我配了混雙就隻能麵對這麼差勁的結局?為什麼總是要讓我拖累彆人呢?”
空氣焦灼,環境濕熱,世界像是被摁下了靜音鍵,靜到他的耳畔就隻有她微涼的話語久久無法消散。他絕望又心痛,渾身的神經都跟著顫抖起來。
夏初的季節裡,體育館內的冷氣已經開得很足,可他還是覺得很熱,不同以往地熱,就好像周圍的空氣要把他身上早已涼透的溫度重新點燃。
被他辛苦偽裝起來的挫敗情緒終於在她崩潰落淚的那一瞬土崩瓦解,潰不成軍,他再也忍不住,終是再次大膽地一把拉過她,輕輕地擁在了懷裡,淚水就那樣再無任何顧忌地模糊了視線。
“檸檸,你不要這麼說,你不要自責,今天不是你的問題,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心痛順著心臟的脈絡無限蔓延,他感覺渾身都痛,哪哪都痛: “是我堅持要和你配混雙,這個機會也是我好不容易盼來的,可現在就這麼結束了...你沒有問題,你打得很好,是我太急躁了,我太想贏了...我辜負了師父,也辜負了你,對不起,對不起...”
一向堅韌的她也在雙手輕輕圈住了他的那一刻選擇丟盔棄甲,她輕拍著他的後背,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一直有微微的抽泣,再沒出聲。
身體的溫度透過稀薄的衣料在兩人之間蔓延傳遞,渾身的血液都在瞬間翻流倒湧,時間仿佛在此刻暫停,隻剩彼此淺淺的呼吸聲交纏在這嗡鳴又喧鬨的世界中。
過了半晌,她終於恢複理智,鬆開手臂,眼淚不知何時已經被她全部憋了回去。她抬眸看著他很久,明亮的眼神停留在他的目光裡,露出了一絲溫暖的笑。
她拿過他手裡的毛巾,幫他擦乾額頭上的汗珠和眼淚,柔聲安慰道: “鋒哥,彆難過了,我們都儘力了。這次不行,就再等兩年,相信兩年後的我們一定會比任何人都要默契。”
他定睛看著她,掩飾般地吸了吸自己的鼻翼,認真道: “我們還有機會的,對嗎?”
“當然,相信我,我從不騙人。”
她的語氣溫柔得像是許諾了一場春日裡的約會,點亮了他眼前灰暗無光的世界。
“張玥檸...”叫出她全名的他內心依然在炙熱的燃燒: “以後我想和你一起贏很多個冠軍。”
“嗯,會的,一定會的。”
等待他們的是未知的前路,可就在這年少輕狂的四目相對裡,卻點著無數波光粼粼的希望。
他與她凝視很久,借著剛剛的勇氣,他大膽地拉過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她纖細修長的小手被他大而有力的手掌剛好緊緊包裹,並無任何推拒。
那一刻說不清是誰的手心更灼熱,隻知道兩人身體的溫度幾乎在同一時間內急速升騰,她的雙頰泛起了晶亮的紅暈,他額前的發絲也被汗珠一點點打濕。千萬種情緒被凝滯的空氣緊緊環繞,濃烈又沉淪。
兩人翻湧的深呼吸下,是被這場輸掉的比賽差點擊潰的心,就像被澆進泥土中的玫瑰,風聲鶴唳中仍想直起根莖。驕傲的二人帶著專屬於他們的風雲稱號,本就該是混雙賽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組合,誰又能甘心就這樣一敗塗地。
她說: “還有兩項比賽,我們都要好好加油。”
她很勇敢,他也足夠清醒,他們是運動員,比賽的輸贏從不僅僅關乎個人的成敗與榮辱,他們年輕稚嫩的肩膀上負擔的永遠都是國家的利益和榮譽,不論到任何時候都不能因為一場敗仗而就此喪氣得一蹶不振,所有經曆過的失敗和委屈都必須以最快速度咽回肚子裡,調整好心態和精神,繼續前行。
他拍了拍自己的臉,努力彎起唇角,扯出一個堅定的笑: “我們加油。檸檸,我相信,冠軍是你的,大滿貫也一定是你的。”
他對她的鼓勵真誠又自嘲。若她能取得這次世乒賽的女單冠軍,她也就將成就自己職業生涯中的第一個大滿貫。雖然他害怕過自己與她的距離會越來越遠,可他永遠都希望站上最高領獎台的那個人隻有她。
因為在他心裡,她心中的熱愛與夢想遠比自己內心那一點私己的情感要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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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五月的陽光燦爛得刺眼,張玥檸在單打決賽中贏下了高園最後一個球,首次拿到了魂牽夢縈的世乒賽女單冠軍。
終於夢圓滿貫的那一刻,她全程專注又嚴肅的臉上終於掩不住內心的喜悅和興奮,以致於差一點忘記了與高園還有裁判的握手。鏡頭前的她先是幾分局促,而後便露出了燦爛肆意的笑容,並對著鏡頭連著比劃了好幾個飛吻。
看似隨意卻又充滿特殊意味的動作不禁讓人浮想聯翩,就連演播室中的解說老師也在猜測: “張玥檸這動作看來是有特殊意義的,是要送給某個人嗎?”
她在賽後的采訪中沒有作出回答,卻在下場後給程啟鋒發去了短信,直接告訴他那個飛吻是想送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