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他一整天都在準備自己的比賽，從廣播裡得知她奪冠的一刻，他心中的一顆大石頭總算落地，止不住地為她開心，為她驕傲，卻還是遺憾於自己未能在現場親眼見證她的榮耀時刻，就連她發來的短信也是幾小時後開機才看見。

但他還是忍不住甜蜜地笑，逗趣地說她對著空氣和攝像機比劃都不算數，要見了麵給他一個實實在在的擁抱才行。

他鬥膽說出的話卻得到了她肯定的答複。她說好，等比賽結束，等他的好消息。無論是單打還是雙打，隻要贏下一個冠軍，她就一定給他一個熱烈的擁抱。

儘管是一條無聲的短信，但他還是在這一聲靜謐裡放肆地想象著她說出這句話時悅耳的聲調和上揚的眉眼，一切希望都散在濃稠的夜色中，微微發酵出甜味。

可他這一屆世乒賽的表現並不算出彩，先是在單打中輸給了吳亮琦，止步四強，而後和孟霖的雙打原本被寄予厚望，卻最終也隻獲得了季軍。

如今的程啟鋒早已不是以前的他，現在的他要比之前更為沉穩和冷靜，即便心中有太多情緒掠過，但麵上在麵對教練和隊友時，他終究還是一派雲淡風輕。

可心痛和失落還是在所難免，安靜下來時所有的情緒積壓在心口，讓他喘不上氣。

為了不把自己的負麵情緒傳遞給她，他一如往常帶著俏皮回複著來自她安慰和鼓勵的消息，卻百般克製了想要見她的衝動，選擇獨自咽下所有的不甘和遺憾。

南方的這座城市沒有海，結束自己所有比賽的那天晚上，他獨自一人去酒店附近的江邊轉了一圈又一圈。

他的雙手扶在護欄邊上，任憑江邊夏初的微風吹亂他的發絲和衣衫，看著江上的船慢慢吞吞劃過水麵，最終形成一條線，將整個城市都運行相連。他出神地看了很久，然後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煙，很晚才回酒店。

那一晚他睡得異常不安穩，輾轉反側後終於入睡，卻始終墜入夢魘的掙紮中。在沒有天光的夢境裡，他是自己的旁觀者：

他看見未來的每一場國際比賽，自己再也沒能登上最高領獎台，要麼早早出局，要麼就是在決賽中被對手反超，他渾身濕透，哭到撕心裂肺。

他看見自己的職業生涯自此開始走向下坡路，看見新生代球員一個接一個地超越他、取代他，而他經不住傷病的困擾和折磨，被迫離開國家隊，被迫放棄此生摯愛的小球。

更讓他痛徹心扉的，是黑白映畫裡張玥檸愈加模糊的臉，她自始至終溫暖地笑著，就站在咫尺之遙的前方。可他費力跑了很久，卻怎麼也追不上她。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與她的距離觸手可及時，方才發現她充滿愛意目光並非為自己而亮，她被彆人牽起手，又開始往前越走越遠，他想呼喚她，可喉嚨裡卻怎麼都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她即將在視線裡消失不見時，她停下腳步回望他，等待他，可此時的他已經像是在原地被鎖住了腳鐐一般，完全動彈不得。

他魂飛天外，伴隨夢裡的一聲呼喊： “彆走！”驚出一聲冷汗的他猛地睜開眼，幾秒後他大口喘著粗氣，在黑暗的房間裡終於清醒過來，順手一摸，滿臉淚水早已沾濕了半邊枕頭。

他本能轉頭看了眼同屋的袁驛川和吳赫，好在他們依然在熟睡，並未被自己吵醒。

用了一分鐘平複著心緒，他抽過一旁的紙巾將無意識的淚水擦乾，仰麵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此時下起了雨，沙沙聲在這個深夜裡不絕於耳。他望向窗外，初夏的雨細細密密，纏繞在一起如根根雜亂的絲線。稀薄的月光穿不透這層層疊疊的雨幕，在夜色裡愈加黯淡無光，也怎麼都照不亮看月亮的人。

夜因孤寂而被拉長，無聲流淌。

**

張玥檸和吳娜女雙決賽的那天，從比賽開始，看台上給吳娜加油的聲浪就始終此起彼伏，幾乎蓋過了場館內的一切聲響。

程啟鋒和教練、隊友們坐在場邊的VIP區域內，抬頭望去，舉著吳娜照片和燈牌的球迷基本占據了全場上萬人的看台，那裡全是一顆顆支持著吳娜的火熱的心。再仔細觀察，他們每個人的手中好像還一人拿了一朵玫瑰。

大家坐在一起麵麵相覷，也並未多想，都以為是吳娜的官網或球迷會組織的活動。

後來，她們在決賽中擊敗隊友，如願以償地奪冠，全場球迷都仿佛商量好了一般，不僅無任何散場之意，還瞬間齊刷刷地將手中的玫瑰全部高舉過頭頂，鋪天蓋地的鮮紅遍布整個場館。

如此熱鬨高昂的場景，看呆了眾人，當然也包括還在場上剛剛完成比賽的吳娜和張玥檸。

直到賽後采訪前，匆匆經過VIP區的劉威傑被大家叫住，詢問了才知道，那是吳娜的男友高博為她特意獻上的玫瑰花海，他早已準備好要在今天吳娜完成決賽後向她求婚，而今天觀眾席上的玫瑰總共是10001朵。

他們跟隨劉威傑的鏡頭一起來到後場的采訪區，來到剛剛奪冠的女雙組合麵前。

吳娜和張玥檸被一湧而上的人海花潮瞬間包圍，接著高博抱著一捧巨大的玫瑰花束從人潮裡緩緩走到吳娜跟前，臉上笑意再也收不住的吳娜接過花束，繼而無措又害羞地退到了張玥檸身邊。

她們被現場的鎂光燈緊緊簇擁，而吳娜在發表完奪冠感言後被張玥檸的一句： “娜姐，你今天是這座城市裡最幸福的女人”最終激動得熱淚盈眶，張玥檸癡癡地為隊友笑著、祝福著，然後善解人意地幫吳娜接下玫瑰，默默退到了一旁，看著她和自己的愛人在洶湧的人潮裡、在擁擠的球迷中、在記者不斷哢嚓的鏡頭前，熱烈相擁而泣。

彆人的眼裡是今天奪冠的女雙冠軍，是奪冠後被萬朵玫瑰浪漫求婚的吳娜，而程啟鋒的眼裡卻隻有唯一的張玥檸。

看著剛剛結束比賽的她，滿身疲憊地抱著一大捧花站在一旁，那瘦削的身影顯得孤薄又踉蹌，他一陣心疼，趕緊上前從她手中接過： “很重吧，我來幫娜姐拿著。”

起初他還未發現她眼裡的複雜情緒，而就在她聞聲後，一個驚詫的轉身回望裡，他才看到她早已哭得梨花帶雨，星星點點的淚光不斷閃爍在她的眼眶中。隻那一瞬，隔著周遭不斷湧動的氣流快要將他灼傷。

“檸檸，怎麼了？怎麼哭了？奪冠應該高興啊。”他的話語滿是寵溺和溫柔，既像安慰，又像鼓勵。他多想幫她擦去淚水，奈何他胸前已經捧著花，根本無法騰出手。

不過也該慶幸手中的花束，否則在眼下這樣一個記者鏡頭和球迷觀眾無處不在的環境裡，因為自己的一個情不自禁，都不知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她眸色一沉，局促地用雙手揉了揉眼角，嘴硬抱怨著： “就是高興...高興哭了不行啊？”

“行，行...”他的眉頭微蹙了一下，朝她調皮地笑著： “隻是以前從沒見過你贏了比賽還流眼淚的樣子...”

她撅起小嘴，嘟囔一聲： “很難看是不是？”

“當然不，好看著呢...”

兩秒後她遞給他一個親昵的笑。雖然她在極力掩藏自己內心的波瀾，但他還是從這一抹滿麵淚流後的生硬笑容裡，嗅到了一絲孤獨和苦澀。

她落下的每一滴淚都足以擊穿他內心的重重鎧甲，讓他瞬間兵荒馬亂。

空氣凝結許久，她忽然開口： “我隻是很羨慕娜姐，她今天好幸福。”

他側臉，小心觀察她的神情，場館中明晃晃的燈光下，她自顧自地撫平緊皺的眉頭，滿懷憧憬地望著前方幸福溫馨的畫麵，嘴角含笑，溫柔遼遠。

她的話似耀眼奪目的陽光，溫暖明媚，就那麼輕易點燃了他心中始終存有的希望，他也終於知道，原來在她心裡也同樣對一份真摯又濃烈的愛情懷揣著萬分的向往與期待。

可在他看來，他心愛的她不該是此刻站在角落裡小心翼翼地羨慕著他人的小女生，而應該是永遠站在閃光燈之下享受萬千榮耀的那個驕傲冷豔的女王。

沒有經過任何猶豫，他的回答還是像以前一樣堅定： “檸檸，我還是那句話，你不需要羨慕任何人，你就是你自己，相信未來的你也一定會像娜姐一樣幸福。”

永遠的頭號球迷，便是自己的愛人。

於高博來說是，於他來說，更是。

他又何嘗不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忠誠、最狂熱的球迷。

看著吳娜和高博甜蜜熱烈的愛意可以如此這般高調肆意地向全天下昭告，他深受感染，他也想做她的頭號球迷，更想成為她此生並肩前行的愛人，可他現在卻隻能默默地將對她深刻的愛意埋藏心底，他的內心失落苦楚得不成滋味。

看著她滿心豔羨著彆人的愛情，而他如此張揚叛逆的個性，又怎能不想許她一個同樣浪漫絢麗的告白？

他望著自己身側的女孩，她臉上清風一般溫和的笑意和眉宇間朦朧虛晃的愁容在他的視野裡來回交錯，將他眼前的世界切分成了光影斑駁的碎片。

愛意如此盛大，如河流與山川一般不可轉移。他覺得自己向來視萬物無邪，卻唯獨對她，望而生怯。

“你上次說過這樣的話，後來成真了。那這一次，我還可以當真嗎？”

聽見她的輕聲詢問，他終於回過神來，他看向她深邃明亮的眼底，柔聲道： “當然，相信我，你這麼好，你值得擁有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她終於笑出了聲： “被你說得玄乎，我缺點一大堆，脾氣還很爛，哪兒就那麼好了？”

“那我不管，我說好就是好。”

他不再是曾經連跟她說句話都會臉紅結巴的羞怯少年，此時的他除了延續著自己骨子裡的霸道和張揚外，個性裡也帶上了和她如出一轍的清醒與果斷。

她的眼裡還是滿滿的笑意： “你這麼霸道，以後哪個姑娘能扛得住呀？”

他朝她擠擠眼： “你不也很霸道嗎？”

“我怎麼啦？”

“上次我問你為什麼會因為喜歡我的眉毛就對我特殊對待，你不也是這麼回答的嘛？”

“那...”她緩緩將頭轉去了另一邊避開他的目光，似是喃喃自語： “那不一樣...”

她聲音很輕，滿臉羞澀，似帶著某種略微的情緒波動。他一邊偷笑著，一邊像盯著珍寶一般對她露出了喜悅卻貪婪的神色。

“如果，是我喜歡的姑娘，那就不一樣了...”他繃直了唇線，斂起笑容，嚴肅地說： “在她麵前，我肯定一點也不霸道，我對她一定很溫柔，所有的事我都會讓著她，也一定會儘我所能給她最好的...”

「張玥檸，你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你值得擁有最好的。如果今後有幸能與你同行一生，我必將傾其所有，給予你這世上最好的愛。」

他在心裡如此默默地告訴自己。

這份愛意就像溫暖如春的太陽，不管冬日裡的寒潮如何肆虐心臟，不管黑夜裡的噩夢如何侵襲大腦，它終能跳脫出熊熊火焰來抵禦所有的寒冷和黑暗。

她在春風化雨的笑容裡恍然沉默，目光如水，溫潤如斯。而她的話語，她的笑意，像融化的馥鬱在空氣裡迅速飄散開來，讓他心口微動，徹底深陷。

內心忽然泛起一陣強烈的灼熱感，此時一心想要拚命抓住什麼他很確定，就像大片的星星之火，很快可呈燎原之勢。

即便謹小慎微，甚至姿態笨拙難看，可他還是希望有那麼一天，他也能高調肆意地在所有人麵前牽起她的手，如此甜膩、如此張揚地接受和擁抱來自全世界的目光和祝福。

他相信，來日之路光明燦爛，屬於他們的玫瑰終究會帶著驕傲與榮耀，在未來的某一天盛大開放。

那天的他與她，在隊友浪漫盛大的求婚現場，在高朋滿座的另一處安靜的角落，將彼此心中的隱晦愛意樂此不疲地說到了儘興。

周遭千萬人的歡呼他從來不關心，從他愛上她的那刻起，他隻看向她眼底，化作永恒，思念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