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相識第900天的時候,程啟鋒差一點就要將他的喜歡對張玥檸脫口而出。
那年新年伊始,乒乓雜誌專欄的主編向全體國家隊運動員提出了一個問題——十年之後你希望過一種怎樣的生活。編輯來訓練館采訪的時候,大家正圍坐在場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
“檸檸,這不就是我們那天晚上聊過的話題嗎?”球場邊,他趁人不注意悄悄挪到她身旁,饒有興趣地問她:“你打算怎麼回答,是不是和那天晚上跟我說的一樣?”
“對啊,怎麼想就怎麼說。”她歪了歪頭,看看他:“你呢?”
他抬了抬眼,作出思考狀:“嗯...我最近忽然想起一件事,記得之前師父總說我長得帥,以後退役了可以考慮去娛樂圈發展發展。”
她的眉頭緊緊一蹙:“所以,這也是你的想法?”
他玩世不恭地顛著球,調笑道:“對啊,我覺得既然有優勢,那不如咱就試試。”
她點點頭,努了努嘴,臉上沒有笑容,也沒再繼續多問。
“檸檸,第幾個輪到你啊,我想跟在你後麵。”
她白了他一眼,拒絕得乾脆:“你彆跟著我,反正我們的想法也不一樣。”
他壞笑著繼續玩轉著手裡的拍子,裝作不經意地答道:“不一樣也沒關係,我就想跟你後麵,聽聽你怎麼說。”
她仍然沒搭理他,接受完采訪就直接離開了球館。而堅持跟在她後麵的他還是認認真真地記下了她說的每一個字。
巧的是,那篇文章刊登出來後,他和她的回答也剛好被放在了並排。
她說:“我不喜歡做名人,更不喜歡拋頭露麵,走在大街上人人都認識你。我喜歡簡單又平凡的生活,就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去超市買東西,去商場買喜歡的衣服,到時願意工作也行,願意上學也行。十年之後,35歲了,應該還不算老。其實我是個特彆害怕時間的人,如果可以我倒真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會長大。希望那時的自己還會像現在這樣充滿朝氣吧。”
他說:“我希望以後能過上一種自由灑脫的日子。現在的生活太刺激,我們本來就生活在紀律嚴格的集體中,可自己又屬於那種不太喜歡受約束的類型,當然這麼多年習慣了也好,對打球也有很深的感情了。以後退役了不管是否離開乒乓球,都希望可以自在一些,做教練或是做自己其他喜歡的事都可以。”
她看著雜誌上的內容,疑惑問他:“你不是說想去娛樂圈發展的嗎?”
他嘴角露出狡黠的笑:“自由點的生活,本來就有無限可能嘛,可以做教練,也包括去娛樂圈啊。”
她勾了勾唇角,反駁得迅速:“你蒙誰呢,進了娛樂圈你還自由個屁!”
他跳到她麵前,激動道:“那你比較喜歡我的哪個回答?”
“...乾嘛要我喜歡,你自己的事兒,你喜歡就行。”她躲過他的眼神,不去看他。
“你那天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過要和我一起朝著一個方向往前走的,你忘啦?”
“如果你以後想做明星,這個方向我可跟你不同路。”她嘴角的弧度帶著幾分距離感,卻依舊溫柔。
“哎呀,好吧我錯了,我承認我是逗你的,誰想當明星啊?”他把臉湊到她跟前,忙不迭解釋:“就算有那個機會,我也不會去。”
她一臉狐疑:“真的假的?”
“必須是真的啊,”他嬉皮笑臉,滿是討好:“師父之前那是開我玩笑呢,娛樂圈那種瞬息萬變的世界,對我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領域,一點沒有安全感,我才不想去。”
她站定在他麵前,眼底輕微波動:“那...你不白長了張這麼帥氣的臉嗎?”
他一聽樂了,直接往她麵前又靠近了幾分,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咦,你之前不還說隊裡的男生都很帥,不差我一個嘛?”
她下意識地偏頭躲閃,趕忙往後退了一步,瞬間漲紅了臉:“對...對啊,我是這麼想的,說你很帥這件事是女隊裡的其他人總念叨...我聽聽罷了...”
夜色已深,碩大的球館隻剩他們兩人。一時間也不知是哪裡無端生出的勇氣,他再次將臉湊近她跟前,繼續往前邁著步子,她慌亂之中隻得手足無措地不斷向後退,最後他乾脆將她冷不丁地逼到了牆角。
空曠的環境,咫尺的距離,是她的體溫、她的發絲、她的呼吸,絲絲縷縷地將他纏繞交織,她加速的心跳滿滿地充斥在他的耳膜裡。
“程啟鋒...你...你乾嘛?”
哪怕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女孩軟乎乎的身軀顯然也並沒有抵抗他的能力。她的身體已經被抵在了牆角,可她下意識地還欲向後退,結果根本已經無法動彈。
她連忙垂下頭,不敢直視他的雙眼,顫動著身體深呼吸一番,終究還是掩蓋不住自己已經完全亂了陣腳的狀態。
他故意把臉又湊到她眼前,距離更近了,絲毫不給她任何逃避的機會:“張玥檸,我想聽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她的呼吸更加急促,麵色通紅,來自她的氣息就這麼儘數噴灑在他的鼻頭上。
一向冷靜從容的她,此刻在他麵前六神無主的模樣,像極了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她抬頭看他,帶著委屈的語調從唇齒間艱難吞吐出一句話:“你...你要問什麼?”
他笑著,不緊不慢地輕聲道:“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他們並沒有肢體接觸,可就在他問出這個問題的下一秒,他感受到她的身體強烈地震顫了幾分,緊接著她的心跳便以每分鐘120次的頻率瘋狂敲打在他的耳畔。
彼此專注熱烈的眼神、濕熱急促的呼吸,儘情散布在對視的空氣中。
曖昧的環境,靜謐的世界,故事在發生,平緩而劇烈。
他緊盯她的目光沉靜有力,如重千鈞,她愣怔幾分,不知所措地抓了抓頭發,急忙極力躲開他的目光,強裝鎮定道:“我...”
他的眼睫一抖,抿了抿嘴,繼續秉著寵溺又認真的神情看著她的明亮有神的眼睛,熱切地期待著她的回應。
“我沒有...誰喜歡你了...自作多情...”
她把頭偏向一旁,堅決不再與他目光對視,他的神情有些動容,接著打趣道:“你在騙我。”
“才不是,我...我真沒有...”她搖著頭,回答得幾分果決,幾分猶豫。
他的唇角旋即勾起,不甘心繼續道:“那你到底是因為什麼才會在一開始就對我和對待彆人不一樣呢?”
“我...我有嗎?”
“你當然有啊,”他驕傲地抬了抬下頜,語調也跟著揚起:“我剛進隊的時候,吳赫他們都說你從不和男生說話,說你永遠拒人千裡之外,可你對我從來沒有這樣過,從我們認識的第一天開始...”
“那是因為你...你給我做陪練,在訓練當中我們...不可能不交流,”她的語氣很輕柔,也很淡然,隻是目光始終不敢抬起: “交流的多了才慢慢熟悉起來的,僅此而已...”
“不全是這樣好嗎?你看,你從不會拒絕我給你打飯、給你夾菜,你不愛玩手機但永遠都會回我的短信,不管多晚...你也願意我陪你一起看雪,陪你一起去做很多你喜歡的事,你也會答應我在大冬天的晚上下樓陪我聊天,還送了我一條你那麼喜歡的圍巾...你傲嬌,也總愛逞強,可你還總願意鼓勵我,也從不在我麵前偽裝自己脆弱的情緒...哪怕混雙輸了你都沒有怪我,還有我們...”
“鋒哥...”
他難得思維邏輯縝密一回,正專注地羅列著他們之間認識以來經曆過的所有美好的種種,卻忽然被她輕言打斷。她終於抬眸看他,忐忑地用手指撚了撚耳垂,幾秒後才道: “你...先彆說了...”
他笑著摸了摸眉心: “怎麼了?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對,都對,隻是...”她看著他,緊張得鼻尖都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隻是什麼?”
“隻是,我們相處的時候,我也隻把你當成是隊友,或者是...比隊友更近一層的朋友關係,可能...可能就像娜姐那樣,可以相互鼓勵,可以無話不談,但...但這並不是喜歡...”
她鎮定的態度讓他的心尖一顫,卻還是佯裝自若,繼續追問道: “那...那以後你會嗎?”
“我不知道...”她眉心緊鎖,眉眼於天地間閃爍著微亮的光芒,卻忽然轉頭回神,連忙改口: “不對,不是不知道,是不會。”
失落和挫敗繚繞心頭,腳下頓感一絲失重,儘管如此他還是深吐一口氣,漾著溫柔的笑: “為什麼不會?”
她沉默,略顯不安,眼神在空氣中遲滯很久很久。
他緊盯著她慌張神色下神情的細微變化,還是不肯死心: “怎麼啦,咱倆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你剛剛還說和我可以無話不談呢。”
“其實,我並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更重要的是...”她自然地垂下頭,嘴角撇出一絲淡淡的笑: “你有喜歡的人,不是嗎?”
“我...”他瞬間愣怔。
“你還欠我一個秘密,你說要到以後才能告訴我,你忘了?嗯?”
她緩緩抬頭,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到他臉上,最後的問句帶著慵懶嬌嗔的鼻音,一時間讓他的心跳亂得毫無章法,整個人儘顯倉皇失措。
他生來言行坦率,耿直痛快,做事容易衝動,基本不考慮後果。
曾經的年少時期,他就十分了解自己,他一直覺得如果將來喜歡上一個女孩子,他定會勇敢跟她表白,哪怕對方不喜歡自己也無妨,哪怕費儘心力苦苦追求,最終也沒有得到一個好結果也無所謂。人生裡的任何事,都應該像打球一樣,無論什麼時候都得迎難而上。
世間茫茫人海,遇到那個能讓自己心動的人終是難能可貴,他的心向來由自己主導,喜歡就是喜歡,哪裡管得了那麼多。
可此刻的他胸腔起伏,眼眶裡泛起一陣酸澀,一下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明明已經遇到了心愛的她,明明是自己先一步心動如浪潮般洶湧,明明是自己想要和她告白,更重要的是那個世間裡和自己萬般相配的soul mate明明就站在自己跟前,他卻不知搭錯了哪根神經,不僅不敢承認自己的心意,居然還鬼使神差地反問起她。
顧不上自己一反常態的表現,他隻知道自己今晚的唐突且毫無預兆的表現可能嚇到了她,他頓時冷汗瀝瀝,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強顏歡笑地擠出一個鬼臉: “我記著呢,我沒忘啊,不過現在...還是不打算告訴你...”
他急於撇清,強裝出毫無所謂的模樣,往後退了一步,一蹦三尺高,對著她發出了一陣悶悶的笑聲。
她的眼神瞬間暗了下去,他連忙拍了拍她的頭頂,再次湧上討好的笑: “嘿嘿,檸檸,看你緊張的...我...我跟你開玩笑呢,不許生氣啊。”
話到嘴邊卻永遠說不出口。他鄙視自己,更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矯情。
球衣因為出汗而緊貼在他胸口,隨著呼吸的起伏微微滾燙。他努力平複自己過快的心跳,話也不敢多說,生怕再多言一個字,就會全然暴露他緊張慌亂的情緒。
“你...你有意思嗎?乾嘛好端端地逗我?”她氣急敗壞,語氣卻明顯放鬆了不少: “拿我開涮很好玩啊?”
“不不不,你彆生氣啊,”他落寞地笑著,趁她不注意,順了順自己的心口,緩解著喉頭幾近哽咽的聲線,頹然捂住了臉: “我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愛和人開玩笑,和大家說話成習慣了都...”
兩兩相對,畫麵宛如靜止。尷尬的沉默裡,兩人都悄悄紅了臉。
終於,她剜了他一眼,堅定地從牆角邊起身,頭也不回地收拾球包轉身離開: “哼,無聊。”
她的表情很冷,可他知道這不是他們初識之時她慣有的冷若冰霜,而是在自己熟悉且信任的人麵前萬分放鬆又溫柔的模樣,從前冷峻肅然的眼底此刻卻氤氳著能讓他一眼看透的柔軟。
“哎,彆啊,等等我...”他鬆了一口氣,求生欲爆棚,還是踉踉蹌蹌地跟在了她身後。
走出去的時候,訓練館過道內穿過絲絲縷縷的風,隱約的涼意被少年高亢的體溫所澆熄。三年來的朝夕相伴帶來的心安和契合,哪怕他們現在誰都未曾表達心意,他們的關係也早已「友達以上」。
因為這個“玩笑”,她之後的近一個禮拜沒給他好臉色看,看著她對自己撇嘴賭氣的模樣,他樂而忘返。也隻有他知道,一向愛插科打諢的自己對她說的每一句話從來都不是玩笑。
枯燥的運動生涯裡,能夠遇見她並為之心動,相伴而行,各自成長,已經是一件幸運又幸福的事。沒有捅破的那層窗戶紙如同一塊石頭從他的心口落下。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加深沉卻磅礴的情感,深深地刻進了他的骨髓中。
他固執地想,屬於他們的故事,既然有了開始,就一定會有延續,那個「戀人未滿」的身份也總有一天會得到歲月的成全。
要怪,就隻能怪900天前的那一場細雨,澆得他這一生都迷了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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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年初的亞洲杯,接連拿了好幾個比賽亞軍的程啟鋒在和吳赫的決賽中再次慘遭失利。賽後的他理智全失,摔壞了球拍、踢壞了擋板,在當時的國際乒壇和各方媒體中掀起一陣血雨腥風,更有知名媒體第一時間發文,點名批評了他“失金又失態”的行為。
可吳赫與程啟鋒多年來不僅是隊友與對手,更是平日裡朝夕相處、同甘共苦的摯友,他自然了解程啟鋒的一切失態行為全是來自對自己的不滿,而並非是對比賽和對手的不尊重行為。
儘管吳赫在賽後會議中百般為他爭取和掩蓋,儘管李國亮也於心不忍,可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再加之需要對外界大眾及媒體作出應有的交待,也讓他咬咬牙最終還是給程啟鋒開出了罰單。
下鄉改造一周的處罰已出,但程啟鋒作為當前隊內主力陣容之一,務必要參加一個半月後的世乒賽團體賽及賽前集訓。於是男隊各領導決定,待世乒賽結束後再讓程啟鋒離隊接受再教育的處理決定。
團體賽前的封閉集訓,程啟鋒拋開一切雜念,咬著牙,發著狠,麵色灰沉,眼圈通紅,終日將自己泡在了球館裡,心如止水地投入到每天的訓練中,將過往所有的榮耀和失敗都隔絕在外。
偶爾下訓,他也選擇獨自一人留下,在球館裡對著冰冷的牆壁一推一檔,重複著最古早也是最乏味的基礎動作。這是從前自己最不喜歡的訓練節奏,可越是無法適應且感到反感的方式,才是最能磨練人心性的。如今的他也深深體會了這個道理。於是,下定決心臥薪嘗膽,甘願讓自己靜心修煉。
他卸下平日裡慣有的嬉笑,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暈不開的疲態,以及耳邊始終回響著的球台和球拍乒乒乓乓七零八落來回擊打的清脆聲。
深夜,窗外月朗星稀,寂靜無聲,數日來他的心靜如一鉤孤月,清冷得像是結了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