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了然,心無旁騖似明鏡,無風何處起漣漪。
來自張玥檸發給他的消息,他謹記於心。
世乒賽團體戰,馬力十足的程啟鋒作為男隊主力五虎將之一,發揮穩定,大放異彩,中國隊再次在國際賽場中所向披靡,最終男女隊雙雙告捷,圓滿捧回了斯韋思林杯和考比倫杯。
回到北京後臨去外省的前一晚,望著夜空裡那樽依舊皎潔的明月,他想到了亞洲杯處罰通知下來的那天,張玥檸對他說的那句:“我們不能永遠長不大。”
好想知道此刻的她在乾嘛,也好想跟她說說話。
正這麼想著,口袋裡的手機毫無預兆地震動起來,屏顯上是她熟悉的名字和號碼。
他開心地接起,隨口聊了兩句後,他嬉笑著說:“要不,你出來送送我唄?”
還是公寓後的那條小路,還是緊密地靠在一起的兩個人,就那樣漫無目的慢悠悠地晃著。
團體賽結束後,他又重新變回了以前那個活蹦亂跳的他,哪怕明日就要出發去接受改造,但在她的麵前他還是裝作若無其事,一直對著她侃侃而談。可身旁的她眉宇間卻像是蒙了一層陰雲,情緒肉眼可見的低落。
暖黃的路燈下,看著她眉眼耷拉、冰冷低迷的情緒,他心中酸澀,卻反過來安慰著她:“怎麼啦,檸檸,你看上去好像比我還不開心?”
她依舊興致不高,吞吐道:“沒有,我隻是...”
“我知道了,你舍不得我,對吧?”他伸頭在她眼前晃了兩下,抿嘴笑道:“看你這表情,一定是這樣!”
她終於衝著他露出了一點淺笑:“你少嘚瑟了,就一星期而已,我舍不得什麼啊?平時在隊裡我們分開訓練,一星期也都不見得能見著幾次。”
“這麼說來...就說明你還是想見我的,對不對?”
她忽然伸手輕拍了一下他的腦門,聲音卻充滿甜甜的軟糯:“你什麼時候能不這麼愛耍貧啊?”
“哎,檸檸,彆打,”他佯裝抱起腦袋躲開,下一秒語氣裡滿是打趣:“那你今晚怎麼會突然打電話給我啊,而且是在我也剛好想到你的時候,你的電話就打進來了,你說我們是不是有心電感應?”
她睨了他一眼,並未理會他的玩笑,隻是淡淡道:“沒什麼,雖然你離隊隻有一周的時間,但我還是想在今晚和你說說話。”
“好呀,你說,我聽著。但是...”他堅定地點了點腦袋:“我大概知道你想說什麼。”
“那你說說看。”
“我會長大的,我們都會的。”
她抬眸,眼裡有一道微光流轉而過:“還有呢?”
“還有...”他的眉頭輕佻,唇邊繼而勾出一個滑頭的笑:“我回來之後,必定洗心革麵,收斂脾氣,從今以後我一定做一個遵紀守規的好球員。”
他對她眨著眼,誠懇得一覽無遺。
她情不自禁再次被他逗笑,然後輕輕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抱怨,又像帶著撒嬌:“你能不能答應我,這是你在國家隊最後一次犯錯,從今以後再也不要在賽場上那麼衝動行事了,行不行啊?”
“行,行,我答應你...”他坦然又無奈,語速都跟著放慢了些:“其實...跟赫打完了那場比賽之後我就後悔了,可衝動是魔鬼,等我反應過來時,所有的事都已經來不及了,我也沒想到我一個無心之失會造成這麼大的影響...”
他轉頭看向她,臉上不自覺地堆滿笑意,此時她的模樣可愛極了,小嘴嘟起,眼睛圓溜溜得像一顆黑寶石,白皙的臉頰還泛著微微的緋紅。
“你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的話嗎?”沉默了半晌,她的嘴角輕輕扯出一個悠長的弧度:“你說時間對我們來說就像生命一樣寶貴,我們過往努力了將近小半生,才能換來如今短短幾年的巔峰期,這麼想想真的很殘酷...”
他萬分篤定地點點頭:“檸檸,我懂,既然我們選擇了這條路,那就意味著我們每一天都要比昨天有進步,如果我們停下腳步,那麼很快就會被彆人超越...”
他的呼吸有霎時的一窒,陣陣涼風拂過,寒意直衝著灌進心口,蔓延至他的全身。他曾經在輾轉反側的深夜裡,又何嘗不是因此驚懼到噩夢連連?
隻是看著眼前的她此刻為自己擔心和著急的模樣,心中還是倏忽泛起一絲柔軟的暖意。
他輕聲試探:“你是不是擔心,我會就此停滯不前?”
她轉過頭瞥他一眼,柔柔地輕揚嘴角:“也許。”
身邊女孩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他看得出她現在正在為自己懊惱擔憂,他此刻也隻想讓她安心,更加嚴肅正色道:“如果我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因為衝動犯錯被罰,從今以後再也不會了,我會改變,會讓你看到一個不一樣的我,你會信嗎?”
她抬眼,秋水一般的眼睛撞進他充滿期許的雙眸:“嗯,有你這句話我就信。”
他愣怔道:“這麼果斷?”
“你和我說的每句話,我都願意相信。”
語畢,他的心咯噔一下,繼而在身體裡翻騰出了滾滾熱浪。
她的聲音輕柔得像是羽毛在空中飄落,可話語卻擲地有聲,無比懇切,她的眼眸亮如星辰,也似焰火,總會在每一個風平浪靜卻又黯淡無光的黑夜照亮他的全世界。
「張玥檸,你的存在於我的生命來說有多重要,你會知道嗎?」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親昵地摸了摸她的頭,愛撫地上下來回順著,眼眸裡盛著快要溢出的愛意,雙手也遲遲不肯落下。
讓他欣慰的是,她對他每一次隱晦表達出的親昵和寵溺從來不曾拒絕。
空氣沉默片刻,她眉宇間的濃霧已逐漸散去,開始轉為溫和的暖色,鼻翼浮起褶皺,轉臉對他微微一笑。
“鋒哥,你說為什麼人永遠都是矛盾體呢?”她淡淡然的笑容停在臉上,轉瞬看著前方:“我有時就在想,身為運動員,我們好像永遠都在和傷病鬥爭,和時間賽跑,在國家的利益和榮譽麵前拚儘全力,所以我們才會一直精神緊繃、馬不停蹄,從不甘心停下來...”
“可是一個人的運動生涯裡,就算他身處最頂峰的輝煌,誰能保證自己能贏下每一場比賽?一輩子那麼漫長,誰又能保證自己所走的每一步路都不會出錯?既然追求自由自在的人生,又為什麼不能把所有的功名都看淡一些呢?”
麵對她有感而發的綿長細語,他湊到她麵前,喃喃一句:“檸檸,如果再給你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你還會選擇打球嗎?”
“我會,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再苦再累我也覺得值得。”她眯起眼睛,勾起唇角:“你呢?”
“你會,那我也會。”
“你彆什麼都跟我一樣呀。”
“怎麼,不可以嗎?嗯?”他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攻城略地:“我們的個性那麼相似,我就是要做和你一樣的選擇。”
他的眉毛輕佻,唇角的弧度也越勾越高,他在轟鳴的心跳中凝視她的臉,她沒有接話,隻是回望他一個晦暗不明的眼神,他卻在她隱晦又無聲的目光裡漸漸確定一切。
她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一轉話鋒:“我是說不希望你再那麼衝動了,是因為不想你再犯錯、再受罰,不想你的職業生涯再受到什麼影響...可是...”
她忽然噤了聲,雙眸低垂,笑容還停留在唇邊。
“可是什麼呢?”他忍不住偏過頭去詢問:“你說,我在聽。”
她抬頭迎上他的眼睛,熱烈的目光在夜色裡散著微亮的光影:“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就喜歡看你在場上忘乎所以、不計後果的樣子...”
他心口的那一團亂麻好像一下被紓解,她輕輕的呢喃聲在黑夜裡也很久都未能消散,隻不斷在空氣裡彌漫回旋,不斷撞擊他的耳廓,讓他先是幾秒的錯愕,再隨著格外劇烈的心跳,渾身瞬間發熱。
火熱的溫度隨著經絡傳遍他的四肢百骸,鼻尖酸澀,眼眶微濕,幾乎快要溺斃。他並非想哭,隻是有點喜極而泣。
是當初在雜誌上看到的那句「兩個相愛的人遇見彼此就會“喜極而泣”」。
“為什麼喜歡?”
“沒什麼原因,就是喜歡看你意氣風發的樣子。”
“可現在的我不能再忘乎所以了...”他的眼裡閃著纏綿的笑意,羞赧調侃著說:“再像以前那樣,我這輩子的處分估計就背不完了...”
她盯著他幾秒,“撲哧”一下笑出聲,可轉而繼續皺眉,癟癟嘴,用胳膊狠戳了他一下:“你不開玩笑就不會說話是嗎?”
“好好好,我錯了...”他的嘴角輕輕扯起,但轉瞬間像是想起了什麼,嘴角的弧度淺淡而短暫,一秒便啞然失笑,委屈地看著她:“可是檸檸,我想到一件事...”
她抬眼向他投去無聲的問詢。
“明年世乒賽,我們的混雙...還有機會嗎?”
一年前混雙失利的遺憾一直是他心底不可碰觸的疼痛,如今他麵臨著來自社會輿論和隊內處罰的雙重壓力,他隻想在這樣頹喪的時刻抓住一點希望和光亮,好讓他支撐過這段難捱的日子。
“可能沒機會了,我明年不打算報混雙了,我準備放棄這個單項。”
他的心瞬間冰冷,她靜默了很久給出的答案霎時熄滅了他原本拚命想要抓住的光。
“為什麼要放棄?”他不禁慌張地捏了捏衣角。
她苦澀地自嘲一笑:“我覺得這幾年我的混雙無論怎麼打,無論和誰配,成績都不好,與其這樣還不如放棄,這樣我的精力隻專攻單打和雙打,也會輕鬆些。有些東西,既然一直夠不上就不能一直強求了,否則自己會很累。”
他剛想開口,她隨即緩緩道:“抱歉,最後還是沒能遵守和你的約定。”
他的嘴角雖掛著淺笑,可眼底卻劃過無儘的落寞。那一刻他無法確定自己內心究竟是遺憾和傷感更多,還是不甘與苦澀更多,但他知道無論怎樣,無論何時,他都該支持她的一切決定。
“沒關係啊,同意你的說法,就算我們都是貪心的人,可總不能貪心到什麼都想要,什麼都要贏,否則太累了...”他拚命忍住眼眶中隨時可能洶湧的淚意:“可能有時,就像你說的,我們就該自在灑脫一些...”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輕鬆,卻心酸更甚:“檸檸,不管到任何時候,我都支持你的決定啦。”
她的嘴角還在微微上揚,那神態優雅卻又殘忍:“其實,原本梁指給我建議,是想讓我和袁驛川配來著,我給拒絕了...”
他繼續強撐著自己早已破敗的一顆心,恍惚答著她的話:“老袁的雙打不差,真的,其實你可以和他練幾場試試看...”
“程啟鋒...”
她並無任何征兆地打斷他,瞬時停在了原地,他也一下回神,慣性地跟隨她的腳步,不知所措地頓住。
隻見她低了低頭,隨即抬眸目光晶亮地看著他:“我想過了,如果我今後都沒機會再打混雙,那你就是我職業生涯裡最後一個混雙搭檔。”
他心潮起伏,幾分愣神後開口:“最後一個,聽起來就很傷感,可以不要這個稱號嗎?”
“不,一點都不傷感,”她精致的五官在路燈下映射出好看的剪影,隻聽她輕聲卻堅定地說道:“在我心裡,所謂的「最後一個」永遠有著它最特彆的意義...”
“所以,你就是我最特彆的混雙搭檔,也永遠是最好的一個。”
一顆心幾乎快提到了嗓門眼,呼吸凝滯,心臟鼓動。她說出這句話的那一瞬,仿佛自己就是她的全世界,霸道得毫不講理,卻又溫柔得毫不像話。
他定了定神,往她跟前又大膽邁進了一步,他的喉結自上到下滾了一輪又一輪,內心頓生出無儘的勇氣。
如果從今往後的他們再沒機會共同出現在混雙賽場,那麼他內心期待已久的擁抱是否可以在此刻提前兌現,哪怕沒有觀眾,沒有榮譽,也沒有燈光,但隻要有她,就足夠。
沉溺在理智不斷失控的情緒中,他渾身在顫抖,唇齒在打架,四肢也僵直,可還是帶著顫音說出了那句:“怎麼辦,張玥檸,我現在特想抱抱你。”
她眼眸中剛掠過一絲驚詫的神色,他卻並未給到她反應和任何拒絕的機會,直接上前將她輕輕圈在了懷裡。大概是過於唐突,懷裡的人兒下意識地身體一驚,卻被他撫著腦袋安慰著:“又不是第一次和我擁抱了,怎麼還這麼緊張?”
“我...我哪有緊張,你太小看我了,第一次上國際比賽的球場我都沒緊張過。”
她的聲音、她的氣息,如此近距離地就在自己的耳後,聽起來雖是一句嘴硬的話,卻帶著微微熱度,侵入他耳膜以後是那樣細微和綿軟,電光火石間的酥酥麻麻讓他渾身滾燙,大腦黑屏,瞬間天旋地轉。
在這如此聲勢浩大、狂亂躁動的夜晚,在這令人驚心動魄的擁抱的一瞬,他下定決心,哪怕未來遙遠,哪怕路途艱難,哪怕一切在此刻都是未知,哪怕需要付出更多超出常人的努力,他也要繼續追趕她不斷前行的腳步,他一定要在未來的某天終究有能力有資格站在她身邊。
他要變成她的目光所及,變成她的不二之選,他要真正成為她人生裡最重要也是最有意義的那個人。
“謝謝你,檸檸...”半晌過後,他不舍地鬆開懷抱,局促地撓了撓頭,眼神裡是撥開雲霧見月明的歡喜: “等我下鄉改造回來,我...我要請你吃大餐,你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哦對,北京所有好吃的地兒隨你挑!”
她不動聲色地笑著,輕點腦袋,溫柔應聲: “好啊,我等你的大餐。”
她今晚的出現,她溫柔綿延的鼓勵,以及在她心裡獨屬於自己的那份珍貴的情感,就像輾轉繾綣的日月星辰,讓他在失落黯淡的時刻看見了一絲救贖般耀眼的光亮。
她充滿信任和堅定的目光,也將在未來的每一天裡,成為他最強大的鞭策。
他對她隱秘卻又熾熱的愛,仿佛驚濤駭浪,潮水撲麵,將他填滿,將他吞噬,也讓他心甘情願到一敗塗地,再無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