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玥檸這樣的脾氣,方瑩自知實在勸不動,她也隻好點頭作罷。
商務車緩緩停在了酒店門口,這一次張玥檸沒有了之前在機場的耐心,她慌亂地躲過酒店門外聚集的人群,在門口保安的協助下迅速進了大廳。
暫時告彆了方瑩,張玥檸以最快的速度去到自己的房間,刷卡進門,插卡取電,將行李箱擱置在了一旁。終於安靜下來,得到一個自由的喘息瞬間,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一顆懸吊的心總算放下。
剛剛自己不知用儘了多大力氣,才讓自己在麵對和程啟鋒相關的話題時,回應得不痛不癢。
用了五分鐘左右的時間讓自己冷靜,之後飄忽的思緒快速收回,她拿起手機給韓駿打了電話報了平安,也順便關心一下他到達北京後的情況。
在張玥檸忙於工作的節骨眼上,韓駿懂分寸地沒再和她提見父母的事,兩人隻是隨意地聊著。大約是聽出張玥檸話語中的疲憊,韓駿便囑咐著她早點準備休息,調整好時差。
掛了電話,洗了澡,頭發吹到半乾不會滴水的狀態,張玥檸就懶懶地放下了吹風機,穿上睡衣走出浴室的那一刻,卻沒了一點睡意,她坐在窗前的沙發上,思緒又不禁開始遊離。
她想見他,卻不敢見,甚至剛剛在來的路上,在方瑩提到他之後,她很想問兩句關於他的近況,卻根本沒有任何勇氣,甚至連平常的關心都不知該以怎樣的身份。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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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張玥檸也沒騙方瑩,學院的確給他們冠軍班留了功課,假期裡需要完成一份關於品牌賽事的營銷和執行方案。另外更重要的,她離開賽場一年半,既然要做解說工作,那必然要對本屆世乒賽上主要參賽的外籍主力選手做一個大致的提前了解,尤其是這一年裡剛剛冒尖且之前和自己無任何交手記錄的年輕小將。
既然暫時毫無睡意,不如坐在電腦前先看看關於他們的打法介紹和最新的比賽視頻。她自知自己任務繁重,就連掛拍後的生活也始終像和時間賽跑一般爭分奪秒。
就這樣不知不覺過去了兩個多小時,視頻中正播放著去年女乒世界杯的半決賽,此時不遠處的手機竟不合時宜地響起。
張玥檸隨即點擊了暫停,拿過手機,輕瞄一眼屏幕,是袁驛川。
她輕咳一聲清了清喉嚨,點了接聽。
“嘿,老袁...”她的聲音輕快,嘴角瞬時扯開了一個好看的弧度。
她還沒來得及往下說,話筒那端的抱怨就已灌進耳朵,每一句話的句末都被浮誇地拉長: “喂,老張,我說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這麼久沒見,今晚聚餐你都不來,不是說好來了鹿特丹一起聚聚嗎?還是不是朋友了?”
張玥檸笑了,這脾氣,絕對是正主本人無誤了: “哎喲,我剛下飛機,整個人精氣神都太差了,這不是計劃著今晚好好睡個美容覺,養好了精神再見你不是...”
“得了吧,誰不是剛下飛機?再說你見我還需要睡什麼美容覺?”袁驛川滿嘴跑火車: “你乾脆說你現在是美國留學回來的,身價和以前不同了,開始耍大牌了,現在的你已經不是我們這等小老百姓想見就能見的咯!”
對方妙語連珠,張玥檸大笑: “你特麼埋汰誰呢,老袁,這麼多年沒見,你現在怎麼變得賤兮兮的?”
“誰讓你言而無信來著?你知不知道這次受邀解說,我可是奔著你而來的!結果上飛機前說好了要在一起聚,你今晚就放了我鴿子!”
“奔我而來?”張玥檸一愣,繼續揶揄他: “你家珊珊知道嗎?”
“去你的,我的意思是能和乒壇女王組隊解說,我感到萬分榮幸啊!”
“哈哈哈哈行吧,你總算說了句人話。”
“好了,彆假笑了,”調侃幾句後,袁驛川的語氣恢複了正常: “怎麼著,老張,出來喝一杯吧?”
“現在?”張玥檸下意識放下手機看了看時間: “老袁,這解說工作在即,咱倆這大半夜還出去喝酒,不合適吧?”
“誰規定這「喝一杯」就非得是喝酒了?我請你喝飲料不行嗎?”袁驛川假裝嗔怪: “話說回來,喝啥重要嗎?重要的是,我就想跟你敘敘舊,你就說給不給這個麵子吧?”
“得,你袁驛川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我敢不去嗎?在哪兒見?”
“就在咱酒店樓下的小清吧。”
“OK,給我十分鐘,馬上到。”
張玥檸隨手在行李箱裡撿了一套舒服輕便的休閒服,拿上了手機和房卡,悠哉地下了樓。
大概是因為國乒隊大隊人馬的入住,酒店清了場,人流量不多,清吧裡也很清淨。張玥檸到的時候,袁驛川已經點好了軟飲在等她了。
看見張玥檸迎麵走來,袁驛川馬上起身,麵露正經,故作深沉地站了起來,向她伸手示意: “來,尊敬的張小姐請坐。”
張玥檸不屑地對他翻著白眼: “袁驛川,你們今晚也沒喝酒,請問你是怎麼把自己灌醉的?說話能正常點不?”
“行行行,正常正常,”袁驛川跟著張玥檸一起坐下,笑著說: “我這不是見到你太激動了嗎?”
張玥檸無奈地衝他直搖頭: “老袁,看來當年讓你和孟霖住在一個房間真是個錯誤。”
“嗯?為什麼?”
“你以前剛進一隊的時候多文氣一男生啊,和他住在一起後,這嘴皮子就越來越能貧,現在倒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直接甩開他一騎絕塵而去了...”
“哎,話可不能這麼說,要說這嘴誰最能說,那還得是他啊,要不是李指今晚要給他們開會,他還打算和我一起來找你聊天呢。”
張玥檸笑著沒接他的話,轉而打量了他一番: “你現在好像比以前壯了不少啊。”
“可不嗎?自從回了省隊,壓力就小了很多,訓練強度也沒國家隊那麼大了,”袁驛川微微挑眉: “人啊,一旦懶散懈怠,放鬆了對自己的要求,就會一去不複返了。”
張玥檸一臉鄙夷: “你還是勤奮點兒,鍛煉鍛煉吧,否則人還沒到中年就發福,珊珊會嫌棄你的。”
“她才不會嫌棄我,那可是對我死心塌地的鐵粉,”袁驛川自信笑著,語氣裡帶著欣慰的感歎: “你說我打球這麼多年,也沒什麼像樣的成績,唯一的收獲就是珊珊了。”
“所以啊,你可得好好對人家,平時遇到什麼摩擦了,多讓讓她,畢竟人家比你小那麼多呢。”
袁驛川皺眉思考兩秒: “我怎麼覺得你在旁敲側擊地說我老牛吃嫩草呢,老張?”
“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什麼都沒說。”張玥檸一本正經,但仍是一副玩笑語氣。
袁驛川笑了一番之後,漸漸斂起了笑意: “你現在怎麼樣?看你這滿麵紅光的,心情也不錯,看來你這國外的新生活真要比從前好很多。”
“沒有相對,更談不上好壞,都是一樣忙碌,”張玥檸不以為意,笑著反駁: “留學反而讓我意識到我要學習的東西還有更多,甚至所有生活上的瑣碎都要從頭學起,其實更不容易。”
“韓駿對你挺好的吧,這一年多,光是看記者發回的報道,還有很多專欄筆者寫的一些關於你的文章,就已經讓我們感受到你的幸福了。”
幸福二字,對於張玥檸來說,仿佛並不恰當。麵對袁驛川的定義,她隻是抿嘴微笑,不置可否。
見她沒有回應,袁驛川再次帶著探詢的口氣追問: “怎麼,難道我說的不對?”
“沒有,你說得沒錯,我們之間很穩定,他對我也很好,幾乎無可挑剔。”
“還有呢?”
“還有什麼?”
“既然他對你很好,你們的感情也很穩定,那是不是意味著你們好事將近了?”
張玥檸端起麵前的飲料喝下一口,懶懶地搖著頭: “這個倒還沒,我暫時也沒精力考慮那麼長遠,我一心隻想先完成學業。”
“嗨,原來你不急啊,這家夥鬨的...”袁驛川話說了半截,也喝下一口飲料,還露出了一絲不明深意的笑。
“怎麼?難道你們都以為我們要結婚了?”張玥檸心口一緊,撥弄著麵前的杯子,聞言反問道,微微擰起的眉心帶著幾分驚詫和狐疑。
袁驛川點點頭: “大家都了解你,知道你是個做了決定就不會回頭的人,你們都在一起這麼久了,學業順利,感情穩定,而且年紀也到了,結婚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了。這不,今晚大夥兒聚餐閒聊的時候,方瑩和鄧楠她們連給你做伴娘這事都安排好了。”
“你們...是在飯桌上一塊兒聊到這話題的嗎?”張玥檸抿嘴苦笑著,看著他道。
“是啊,我們都以為這次韓駿會陪你一起來鹿特丹。”
張玥檸一時微怔,啞然失笑,長長的睫毛沉重地耷拉著,手裡轉著杯子的動作也跟著頓住了,接著沉默了半天。
看著她失神的樣子,袁驛川再開口: “老張,你今晚到底為什麼沒來聚餐?”
袁驛川毫無預兆地跳躍了話題,但語氣忽然變得嚴肅,仿佛早已看透了張玥檸的內心。此刻張玥檸躁動的心緒已經很難撫平,她隻是定定地看著袁驛川,沒有回答他的話。她仿佛知道,就算自己什麼也不說,他也一定會主動地接著問下去。
所以毫無意外地,他不疾不徐地再開口: “你看,直到現在,你還是不願麵對瘋子,或者說,你壓根兒不敢見他。”
張玥檸下意識垂下眼瞼,大腦再次陷入混亂當中,仿佛一艘毀壞卻又無法自救的船隻,在一望無際的深海中不斷下沉。她也早該想到,在她決定來鹿特丹的那一刻起,無形中將會有一陣風,會將程啟鋒這個人會重新帶入她的生活和記憶,為她原本靜如一潭死水的內心,帶來漫長洶湧的漣漪。
鹿特丹的夜有些微涼,涼風透過玻璃窗的縫隙鑽進室內,這才為她僵直的四肢喚醒了些許生機。
“我不是怕,也不是不敢,隻是...”張玥檸在內心不斷斟酌著措辭,壓製著自己的心跳: “我隻是想儘量避免一切不必要的尷尬的碰麵。”
“那關於他,你就沒什麼想要問的嗎?”袁驛川的語氣還是很輕盈,他停頓片刻,而後淺笑: “你不見他,但關於他的近況你就真的一點也不想知道?”
“該了解的我都了解,他第二輪循環賽打得不錯,拿到了單打名額,這次和孟霖的雙打還是有望爭奪冠軍的...”
“老張,你說的這些信息,哪怕一個普通觀眾也能知道,但我想說的不是這些...”袁驛川再次認真地看向她: “你就不想知道他現在的感情狀況,或者有沒有女朋友嗎?”
張玥檸盯著袁驛川的眼睛,終於坦白問道: “那他...現在怎麼樣?”
“你知道的,瘋子的女球迷很多,圍在他身邊、喜歡他的女孩子自然也不少。前幾個月,通過朋友介紹,有一個姑娘是真心喜歡他,巧的是,那個姑娘也是南城人,現在在北京工作。她喜歡瘋子很多年,隻要是瘋子在國內的比賽,她都會買票飛去比賽城市,到現場給他加油。久而久之,大家都認識了,我也見過那姑娘一次...”
她的喉管一酸,凝噎著語調問出口: “她漂亮嗎?”
“怎麼說呢,符合大部分男性的審美,再加上她熱情主動的性格,總的來說,就是大部分男性都會喜歡的類型。”
“所以,他們是準備在一起了,還是...”張玥檸苦笑,不斷緊咬下唇: “還是已經在一起了?”
“隻能說,就差那麼一點吧。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很合適,所有人也都覺得這女孩兒讓人很難拒絕。但最後,瘋子還是拒絕了。”
“為什麼?”
“他拒絕的原因,你應該比誰都清楚...”袁驛川惋惜地笑了笑: “就算你已經和彆人在一起,就算你開始了屬於自己的新生活,可他還是沒能放下你,甚至還會本能地拒絕所有新的人進入他的世界。直到現在他還是一個人,他還一直開玩笑說自己準備打球打到40歲。”
袁驛川的一句話就像是給張玥檸吃了一劑定心丸,一顆心重重地落了下來。可她沉默不語,頭微微低著,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在想些什麼。
袁驛川觀察了她一會兒,忽然道: “老張,你彆誤會,其實我跟你說這些,並不是還想勸你和他重修舊好,更沒有拆散你和韓駿的意思...”
悶了一口飲料入喉之後,張玥檸目光渙散,淡淡道: “你不用解釋,我當然明白。”
“隻是你知道嗎?這麼多年了,你們倆還是那麼相似,就連今晚的聚餐,竟然都同時默契地選擇了不去。”
聽聞此言,張玥檸瞪大了眼睛看向袁驛川: “你是說他今晚也沒去?”
“是的,全隊人都到齊了,就差你們倆。老孟說,他躲房間閉門思過呢,這話一說出來,我們就知道什麼意思了。你說說,我們究竟是該為你們感到欣慰,還是可惜?”
張玥檸匪夷所思的目光定在了空氣中,愈加迷離的雙眼把窗外的夜色暈染到更加模糊。問心有愧的人總是自認為自己偽裝得很好,可以輕易地騙得了彆人,也蒙蔽得過自己。
但最終,都會輸得一敗塗地。
“你們逃得過今晚,可接下來的一周,你又如何保證你們不見麵?”袁驛川歎了口氣: “甚至你還有可能會被安排去解說他的比賽。老張,你確定你可以應對嗎?”
“這個沒問題,工作而已,本來就不該摻雜過多的個人情緒...”張玥檸倔強地定了定神,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了一些: “如果真的會有不可避免的碰麵,那也是注定要經曆的,我相信我們都會處理得很得體...”
“老張...”
袁驛川還想開口說些什麼,張玥檸及時喝止了他: “行啦,囉嗦,我已經肅清壁壘刀槍不入,又有什麼事兒能難倒我呢?”
她坦然地笑著,說出的話依然是玩笑般的語氣。袁驛川不再追問,隻點點頭,端起飲料杯和她的杯子相碰,清脆的響聲回蕩在空曠的清吧裡,沉默裡都是回憶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