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W市回到北京,已是春節。
又是一年新春伊始。
春晚節目無聊又漫長,從父母家裡吃完年飯,張玥檸獨自出了門,穿過新年夜晚獨有的市井喧囂,孤身一人走在熟悉的北京街頭。路上行人很多,連續數日的好天氣讓整個城市上空都充盈著喜氣洋洋等待跨年的心,闔家團聚的人們捧著新年禮物個個歡天喜地,幸福又溫暖。
不知走了多久,張玥檸來到市中心的市民廣場中央,上方的大屏幕正從古典音樂會切換到新年晚會的直播現場,主持人已經開始領著全國觀眾在熒幕前開啟最後的新年倒計時。
跟隨熙熙攘攘的人群,張玥檸也不禁在圍聚的眾人間停住腳步,等待新年來臨的那一刻。
大熒幕的倒計時已進入最後時刻,5,4,3,2,1,——
秒針與時針分針重合的刹那,新年鐘聲敲響,深邃的夜幕被街頭瞬間亮起的燈火點亮,明暗交錯晦朔不定,粒粒火光穿破空間潑灑著眾生。
周遭世界陷在驚天動地的擂鼓之中,與此同時,張玥檸的手機也短頻震動了一下。
掏出一看,屏幕上顯示的是那個被自己從通訊錄裡刪除卻早已牢記於心的號碼。
【新年快樂。】
發送時間:00:00:00.
與新年鐘聲分毫不差,可踩點而來的短訊僅僅四個字,簡易又直白,並沒有給人留下太多的遐想空間。
但其中深意隻有他們彼此才知道,仿佛劫後餘生,象征著兩人即將走向一個全新的開始。
她笑了一下,心底熱意湧動。
然而她隻是更簡捷地回複過去兩個字:【同樂。】
他想要對她說的話這輩子都說不完,她又何嘗不是,可經曆過那一夜的短暫瘋狂後,她又再一次重拾了自己本該有的原則和理性。
盯著手機屏幕看了很久,張玥檸眨了眨眼睛,眼眶溫熱,終究還是鼓起勇氣將那個電話撥了出去。
接通後對麵的聲音很輕,是在叫她的名字:“檸檸。”
“新年快樂。”她深吸一口氣,儘量用平淡的語氣抑製住自己內心的翻湧。
話筒那頭沉穩的聲音再次傳來,依舊沒有問句:“新年快樂。”
“哪天有空,我們見個麵吧。”她開門見山。
“隨時都可以,你想什麼時候見,我去接你。”
“明天下午三點,我去你那裡找你就好。”
“好,等你。”
電話這端,盯著已經掛斷的電話,張玥檸竟心生一絲不知所措。
她聽出了韓駿語氣裡刻意的冷靜與淡然,腦海裡一閃而過的不是他做的錯事,而是過往的兩年多他給予過自己所有的寵愛與溫暖。此刻的她倒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一般,內心憑空生出太多忐忑與慌張。
是她的任性與自我,允了他的縱情,當年她隨意作出的決定給了他太多假象,讓他誤以為可以一輩子牽著她的手。
人這一生,令自己意亂情迷的情感太多了,就像她對韓駿,曾依賴他的完美柔情,他的心細如發,依賴於他給的體貼與安全感,依賴於他對自己的寵溺,依賴於他時刻為自己頭頂上撐起的那把大傘。
她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自己可以愛上他。然而程啟鋒一出現,她還是方寸大亂。
程啟鋒早已在她的心裡紮下了根,如同她始終堅信著的命運的安排一樣,在他們之間永遠都有一條牽引著的繩索,哪怕經過歲月的打磨都沒有褪色,更沒有斷裂,反而在他們的眼前變成了越來越清晰的存在。
她被這條繩索緊緊捆綁著,心甘情願,直至義無反顧。
人生的出場順序太重要了,有時候不是不愛,隻是有那個人出現過,其他人都會變成將就。
她與韓駿之間終究落了個不合時宜。
她不斷回想起這些年在自己耳邊回響過的聲音——
“這種深入骨髓的愛根本沒那麼容易消逝,這種感情宛如附骨之疽,終其一生都會讓你在其中輾轉疼痛,不得抽身。你們之間會有反複的羈絆,雖是你痛苦的源泉,但也必將會成為你這一生精神的支撐。”
芸姐說過的。
“不管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能與時間對抗的才叫真情。”
“真正的愛情不是沒有死路,而是明知前方是死路卻依舊一往無前。”
梁鬆說過的。
“很多事隻是看起來複雜,可有時我們耐心地等一等,或者大膽往前走一步,所有的煩惱就都會雲開霧散。”
阿ken說過的。
當然還有程啟鋒自己說的:“刻在骨子裡的東西,怎能說忘就忘。”
忘不掉的人終究忘不掉,否則她不會曆經千帆後依然選擇回頭,他也不會為了她十年來始終站在原地,一步都不肯前行。
也許這段感情注定充滿磨難,可她卻不怕粉身碎骨。
**
次日下午,張玥檸準備出門之前,接到了來自韓駿的消息:【我在樓下等你。】
張玥檸微微愣了愣,但也很快回神。韓駿的做事風格一向如此,總會讓人出其不意。
剛剛走下樓,遠處那輛熟悉的車便迎麵開過來停在了她眼前,韓駿搖下車窗對她淺淺一笑:“上車。”
張玥檸熟稔地坐上了副駕,在她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時,他已經極其貼心地俯身過來幫她係安全帶,和以前一樣。
係好後,他依舊伏著身子,看著近在咫尺的她,眼神灼熱,內心躁動著各種複雜的情緒。
如果吻下去可以讓他們之間成為永恒,他一定奮不顧身。
“謝謝。”她輕言一聲,故意打斷他的思緒。他抿唇一抹淡淡的笑,轉回到了方向盤前。
“我們去哪?”她側頭詢問。
“願意去附近的海邊嗎?大約一個小時多的路程。”
“可以。”她沒有拒絕。
穿過城市林立的高樓,車子在無限延展的道路上平穩行駛,周邊的街景像一幅緩緩展開的油畫在車窗前飛速流過。冬日下午的陽光依然頑強地透過層層疊疊的雲朵鑽進車窗,在他們之間流淌出一道水光瀲灩的剪影。
韓駿伸手順時針轉動音量鍵,車載音樂熟悉的旋律流轉上升。還是他們共同喜歡的那張Brian Culbertson在2005年的專輯,幾乎每首都是經典。
車內的時間充斥著冗長的一段空白,音樂的間隙隻有彼此的呼吸聲緩慢起伏。
歲月更迭,命運交錯,相聚和離彆,仿佛一個轉身。
這樣的情緒就這樣靜靜蔓延在他們之間,在除夕午後的冬日陽光裡,在某個十字路口60s的紅燈裡。
臨近海岸線,空氣變得潮濕,車在寬廣的沿海公路上行駛,搖下車窗可以聞到微微帶點腥鹹味道的海風,視線所及是曼妙無垠的廣闊。
大約十分鐘後,韓駿將車緩緩停在了路邊空曠的車位上。
他轉頭,對她溫柔道:“下車,一起走走吧。”
“好。”
他走下車打開後備箱,從中取出了一提啤酒,裡麵隻有很小的四罐。
她抿了抿唇,什麼也沒問。
冬日的海邊,海水拍打著沙灘的聲音似乎比夏日來的澎湃,冬季的嚴寒恰逢又碰上舉國團圓的日子,所以又給這濕冷的地方平添了幾分難得的安寧。
正值漲潮的節點,他向她伸出手帶著她爬上防波堤,層層湧起又落下的海浪不斷拍打著防波堤的底部,而後又碎成無數珍珠一般雪白的泡沫。
兩人漫無目的地走著,他們從沿海公路走到海灘,又沿著海岸邊慢慢向前走,共同安靜地遙望著一直延展到天空邊際的平靜海麵,彼此始終保持沉默,隻有肩膀會時不時碰觸在一起。
以及兩顆完全能夠與大海的驚濤駭浪相較的心跳聲。
這是他們在一起以來,最久的一次沉默。
這條路他們走得很久也很慢,似乎根本沒人關心這條路的儘頭在哪裡,也不知走多久才會停下。
最終還是張玥檸停下了腳下的步伐,主動麵對著身側的他:“韓駿,我有話想跟你說。”
她的聲音不鋒利也不縹緲,與漲潮中大海的聲音交融在一起。
他跟著停下腳步看她,緊緊蹙額,欲言又止,但還是微微搖了搖頭:“先彆說話好嗎?陪我再走走。”
他知道她要說什麼,但他似乎並沒有想好,自己應該作出怎樣的反應。
或者,應該如何麵對她的離去。
他的話輕飄飄地四散在海風裡,她也被這句毫無重量的語言刺痛了心,眼底閃過一絲無奈和苦澀,緩緩點了頭。
他們又繼續往前走了很遠。直到他忽然開口:“累了吧?要不要坐下來喝一罐啤酒?”
她先是一驚,眼裡帶著疑問,他笑了笑:“冬天在海邊看落日,喝啤酒是絕佳的享受。”
“相信我。”
夕陽落入他的眼眸裡紅光一閃,短暫對視的一瞬像深褐色的寶石反射出暖色光芒,和昔日一樣能夠讓她信賴又安心。
“好。”她點了點頭,露出得體的笑。
他們在海灘邊坐下,她拿出一罐啤酒,作勢要打開時卻被他輕輕接了過去。
“不要把指甲弄壞了。”他看著她指尖微微延長的指甲和好看的甲油笑著說道,幫她打開後才遞給她。
鋁製易拉罐的拉環拉開是一聲輕薄又笨拙的悶響,夾雜著液體輕微激蕩的搖晃,不如紅酒高腳杯的優雅,卻是另一番落拓又瀟灑的風格。
“謝謝。”她接過,望著他同樣微微一笑。
和他碰了個杯,然後喝下一口。常溫的啤酒已經被冰涼的空氣捂出了冰鎮的感覺,入口的時候冰冷,卻很是過癮。
的確,他從來不說假話。
看著遠方,他的聲音空寂而遼遠:“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也和現在一樣,總愛對我說謝謝。”
她握著酒罐的五指不可見地抽痛一下,而後不由地咬了咬下唇:“或許一切都是天意,從我們相遇的那天開始,很多事就已經注定。”
“注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