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我一定會辜負你，”她垂下頭，痛苦地閉起眼：“可我知道，我對你的虧欠，是我說多少句謝謝都無法償還的。”

“你不是告訴過我，你不相信所謂的緣分和天意嗎？”他內心翻湧，聲音都失真。

“不，其實我一直都相信。”

話題就這樣正式被開啟，不禁讓他心生幾分微涼與落寞。可他明白，該來的終歸是要來的。

“那你怪我嗎？”他輕聲歎息：“我想，你一定很恨我吧？”

“為了和你在一起，我做錯的太多，明知你不愛我，卻自私地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把你留在我身邊，還有那些失去理智的、不夠磊落的，甚至是一些不擇手段的事，我...”

“你不用和我說這些，我沒怪過你，更不會恨你。”她未加思索地打斷並回答。

“為什麼？”

“因為與你相比，我做錯的更多。”

縱使她已經知道自己去鹿特丹時他都做過什麼，甚至在那晚的電話裡，他特意將此事告訴她，還附加了那麼多違心的狠話，以致於最後讓她徹底失控，乾脆借著酒意放縱情緒，將所有一切懸而未決的事棄之敝履。

但當理智歸位，她終究無法對他產生一絲恨意。如果分開是他們故事裡必然的結局，那所有的掙紮與悔恨最終都會被撫平。

她轉頭與他對視，聲音暗啞：“當初我急於想開始一段新生活，我明明不愛你，卻草率地接受了你，接受了你後來那些毫無保留的愛。你說你是自私的，我又何嘗不是呢？”

“韓駿，是我愧對於你，我欠你太多。所以我想過，在我們這段感情的最後，無論你要做什麼，說什麼，我都認。”

這是她該選擇的，也是她該承擔的。

他苦澀地牽起嘴角：“你就這麼想補償我嗎？你能給我的就隻有這些嗎？”

“我也想過給你更多，可...”她執拗地握了握自己的手指，吞吐間一時哽住了喉嚨。

“你知道嗎？最近這段時間裡，我都感覺自己在做夢...”他應得極其平緩，可麵色淡薄宛如一張蒼黃的舊紙，說出口的每個字分明也在耗儘他全身的力量。

“我每次總以為睡一覺一切都會好，可睜眼的那一刻又會重新陷入絕望...”

“我以為你離開我是夢，可現在回頭想想，我們在一起的這些日子，似乎才更像是我自己做的一場美夢，腦海裡的記憶開始變得虛幻，好像什麼都沒有存在過...”

“對不起...”無聲的抽噎裡，她的臉頰被風劃過有些微微發燙，語言也倏然變得貧瘠。

又一段時間空置，長長的留白，兩人靜靜相視卻相顧無言，沉默得一如灑滿金色夕陽的寂寥海麵。

之後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轉向前方，他點了一支煙。

他們在一起兩年之久，他從沒在她麵前抽過煙，但今天他卻破了例。

在他微微張合吞吐出的迷離煙霧中，眼前本就唯美的景致更是氤氳出了幾分不合時宜的柔情與浪漫。

半晌，他抽完最後一口煙，又舉起易拉罐與她相碰。一口酒入喉，他向她伸出手，她沒多問，把手放進他的手心同他一塊兒站起身，迎著前方走去。

大海開始退潮，周遭漸漸沒了喧響，此刻的天空也變成了一張巨大畫布，邊界放棄抵抗，最後一絲蔚藍也被雲朵卷成了橘紅色，餘暉灑在海麵上投影出絢爛的光輝。

兩人並肩站在海邊的落日之下，地上的影子代替他們相互依偎。

他偏過頭深深凝望她，手輕輕抬起，指尖拂過她的臉頰，依然倔強地說了一句：“張玥檸，如果我說，我不想退怎麼辦？”

“我愛你，這輩子我從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失去你這件事對我來說太過殘忍。”

他渾厚磁性的聲線一向很好聽，可今天他含著煙酒講話時，飽含著厚重的沙礫感，讓人聽了心痛，也想流淚。他眼裡的真摯，如同一根細針直戳她的心底。她轉開眼神，愈加不敢看他，唇角也在微微翕動。

她未曾想過自己當初輕易跨出的那一步，會成為他心中如此深刻的一道疤。可此時麵對他深厚沉重的愛她無法再回應。

她意料之中的沉默讓他近乎絕望，而來自她眼中的憂傷再次將他觸動，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

飛機上一個偶然的轉身造就了他們的初遇，他第一眼就愛上了她那雙清冷的眼睛，以及她周身都浸染著的珠殘玉碎後無法複原的零落感。

即便他後來才知道，原來她身上所有的破碎和缺憾都是源於另一個人。

原來他愛上的是愛著彆人的她。

可是就在這離彆一刻，這雙眼睛裡所折射出的所有情緒終於隻為他一人。一時間，他不知是喜還是悲。

看著她愧疚、煎熬、無所適從，他咬緊後槽牙一遍又一遍，在心碎無助又無能為力的情緒雜糅著盤踞大腦之後，他還是心軟了。

從絕望到釋然，也不過短暫的一瞬。他知道，他終究該走出那一步了。

放過她，也放過自己。

“但是，和你之間的所有結局，不管是圓滿還是殘缺，我也都認了。”

良久，他的話鋒急速轉換。

“我放你走。”

平鋪直敘隻有四個字而已，他望著她淺淡一笑，就連語氣都是中規中矩，平靜無波。

但這卻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強顏歡笑和言不由衷帶來的苦痛。那是一種深深的、已經刻入骨髓的、無力回天的遺憾。

在他作出決定的那一刻，僅僅一秒的時間，張玥檸也像經曆了一個世紀那般漫長，心臟傳來更加細密的疼痛，像子彈穿心，也像淬過冷的尖刀狠狠紮進心口，讓她的眼淚連成線，一串串往下掉。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哭紅眼眶，看著她精致分明的下頜有淚珠滾落，他心疼地伸出手，將她的頭靠入自己懷中，她也很自然地沒有抵抗。

“沒關係，就這樣挺好，至少我們彼此擁有過。”

看似隨意的言語輕描淡寫，卻是他的內心在滾燙地翻滾幾遭後無奈生出的寥寥歎息。

“檸檸，你不用再感到愧疚，我想明白了，兩個人圓滿的結局不一定是白頭偕老，而是在我最愛你的時候，陪你度過一段你的人生。”

“我隻是覺得惋惜，為什麼我們遇到的時機不對，要麼早一點遇到你，要麼就乾脆讓我們一輩子錯過。為什麼上天一定要安排兩個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人相遇呢？”

片刻後，他突然肆意地笑起來：“以前我不信，可現在我終於相信世界上有天意這一說了，上天自有安排，這是我們人為力量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扭轉的結局。”

他的發絲被海風吹起，露出的還是他那招牌式紳士的笑，俊朗的麵容在夕陽下顯得乾淨而真摯，然而卻帶著滿滿一觸即碎的無奈。

他是多麼溫柔謙和的人，就連分彆還是那樣體貼，處處在為她著想。

可惜，她卻不愛他。

她含著淚抬頭望向他，即使那雙眸子也曾有被暗黑和迷失填滿的時刻，但現在那雙動人心魄的瞳孔還是那樣乾淨、澄澈，仿佛一對毫無瑕疵的褐色寶石迷人無比。

緣分奇妙，但它卻時常讓對的人在錯的時間相遇，因為這世上本就不存在那麼多恰逢其會。

可愛情最美的不一定是終點，旅途一起走過，也已不負這一生。

“韓駿，遇到你大概花光了我這輩子所有的運氣，才讓我沒有多餘的運氣留在你身邊。”

他輕笑出了聲，卻滿是自嘲：“說的也是，好運氣也該留給其他人了，不能全都讓你占了去。”

他此刻的玩笑讓她心痛，她側過身，主動伸手環住了眼前的他。因為除了這個擁抱，她再給不起他任何東西。

他的手微微僵住，許久後他才小心翼翼地將她擁住。

這是一個可以拋開一切的擁抱，這一刻他們是相濡以沫同行了兩年的愛人，也是曾經彼此救贖過的玄妙靈魂。

“檸檸，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

“如果沒有程啟鋒，你會愛我嗎？”

說完，他就低下頭，將腦袋埋進她的肩膀，少頃咽喉上下一滾，掩住心臟刀絞一樣的痛。

“會的，”她的回答依然沒有任何猶豫：“如果沒有他，如果我先遇見你，我會愛你。”

這也是她問過自己無數次之後的最終答案。

於是他就笑了，一向成熟的他第一次笑得像個詭計得逞的小男生，不禁收縮雙臂，將她環得更緊。

她說：“韓駿，你這麼好，你以後一定會遇到更好的人。”

他的胸腔起伏，血液上湧，但他還是鎮定地如是說：“嗯，一定會的。”

過往那些甜蜜的、幸福的、瑣碎的、小心翼翼又隱含希望的聲音從四麵八方響起，帶著無數片段在落日深海中支離破碎，消逝得悄無聲息。

“我最難過的是，我還沒來得及向全天下的人炫耀你，你就已經不是我的了。”他說。

“無論如何，在我最迷茫最無助的黑暗時刻，你都曾點亮過我的人生，把我從沼澤中堅定地拉出，成為我唯一的救贖，讓我徹底擺脫了那段煎熬的日子，這就夠了。”她說。

他們在海邊看日暮西沉，擁抱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是這世間最幸福的一對戀人。

原本他或許真的能機緣巧合與她成為一對璧人。如果她的世界裡，另一個人未曾出現過。

可程啟鋒已經來過，而且和她此前十年的人生都緊緊地相扣在一起，晨鐘暮鼓，每一刻生命的流動都被彼此打下深深的烙印，早就已經不可分割。

鬆開擁抱的那一刻他們都知道，這一放開，便是永遠。

她慢慢摘下了左手中指上那枚鑲有半邊翅膀的戒指放在了他的手心裡，他們兩人的戒指拚在一起剛好能湊成一對翅膀。

他曾經希望，他們可以攜手一起飛得更高，未來的日子裡可以一起看更遠的風景。

但從現在開始，她和他已經走到了分叉口，未來也不會再同路。

他看著自己的手心，一滴淚掉落在戒指上。

“你要幸福，張玥檸。”他說。

“你也是。”她回。

啤酒仰頭而儘，落日沒入海中。夕陽散儘，天空中煙波浩渺的盛景瞬間變得黯淡，如同電影過場裡猝不及防的漆黑空鏡，短短幾秒鐘，一整個世界的光影聲色都變了模樣。

“我不後悔認識你。”

“能認識你，我也很高興。”

曇花一現的風景，成為了他們愛情最後一刻的唯一見證者。

他們的人生，都將重新開始。

「平行世界，時光回溯，那個火熱的夏天，背負夢想的年紀，他們的故事依然在奧運冠軍港澳行的飛機上開始，匆匆進入機艙的少年不小心碰倒了身後女孩的水杯。

“對不起。”

“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