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被翻來覆去地褶皺再鋪平,轉眼入秋,三年多的留學生活已過,伯克利冠軍班學員提前畢業回國,自行準備次年春季的畢業考試。
過往的三年,張玥檸已拿到所有學科全A的好成績,隻要畢業考試正常發揮,她就將如願取得伯克利的碩士學位。
如同她終其一生所追求的圓滿一般,她的生活願景也將一片光明。
北京時間淩晨三點,最後一班飛機落地北京首都機場。
張玥檸摘下眼罩,拉開遮光板,窗外一片漆黑,腳下這片熟悉的土地還在沉睡中。這座城市悄然屹立無數個世紀,每一方土壤每一顆沙礫都藏匿一份深沉,這是屬於她與他靜默又熾烈的馥鬱往事。
探頭向外看去,機翼上的燈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在雲層上方孤單地靈動著,像極了小時候動畫片裡精靈魔杖上劃出的一串串星星,看起來寂寞,卻蘊含著未知的能量,不知道下一秒會去到一個夢幻仙境,還是異度空間。
燈光與夜色相融,張玥檸忽然想到,當年義無反顧地離開這裡,落地舊金山機場的那天也是這樣深不見底的黑夜。
“你以後還會回再北京嗎?”
“誰能說得清以後的事。”
這是那年和程啟鋒分離之前的對話。彼時,張玥檸一定想不到她還會有滿懷希望回到這座城市的一天。
三年來,她與程啟鋒之間始終橫亙著10000公尺以上的距離和15小時的時差。此時,當飛機滑輪實實在在地在地麵上滾動發出摩擦聲的那一刻,張玥檸的心也跟著沉穩落地。
踏著夜色歸來,她終於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所有故事的起點。就像是生活在經曆了無數分崩離析後,一切又在天意中慢慢得以聚合。
經過歲月的洗禮和沉澱,那個念念不忘的人,是真的一輩子忘不掉了。
夏末秋初的季節,承載了所有故事的城市,適合品味明亮的往事,適合重啟陳舊的記憶,適合與彼此的命中注定破鏡重圓。
物理的世界裡,破鏡是不能重圓的。但現實中的他們因為一直相愛,所以為了自己愛的人,她甘願不顧一切把彼此之間破碎的部分重新拚湊嫁接。
而那些經過修複後尚且存在及無法填補的罅隙,便是他們這些年所有愛過的痕跡。
既然如此,那就穿過雲層,越過氣流,到他身邊。
張玥檸與韓駿還是朋友,他們並未像普通情侶那樣分開後就跟仇人似的老死不相往來,同樣生性理智成熟的兩人選擇好聚好散,和平分手,不僵持也不冷漠,極力維護和保留了這份感情最初的美好。
成年人的世界本該如此,愛情消失的時候體麵地全身而退,平心靜氣寂靜無聲,不再有人還會像十七八歲時那般任性與驕縱。
哪怕分手之後回到伯克利繼續學習的這大半年,為了不讓朋友們尷尬,他們也都表現得足夠鎮定自然,仿佛都默契地將兩年相戀的記憶全部抹了去。
除了不再單獨相處,不再有情侶間的親密與溫柔,其他的一切都和原來一樣,在學習和生活上依然互幫互助。當然,在張玥檸偶有的一些力不從心的時刻,受到過往兩年中習慣的驅使,韓駿總會忍不住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但都被她婉轉拒絕。
習慣是件可怕的事情,但他們都將在今後的日子裡慢慢淡忘,並被新的習慣所取而代之。
怕影響學業,他們分手的消息一直沒在網上發布,在留學生涯的最後誰都想平靜安寧地度過,不願因太過私己的事在剛剛興起的網絡世界引起太多的關注。
最後他們決定等回國後一切穩定了再說。
飛機在淩晨落地,歸國的冠軍班成員免去了記者和粉絲接機的紛擾。眾人走出國際到達,友好揮彆後都開始各自分道揚鑣,長途飛行的疲憊讓大家都急著趕緊回家補覺。
張玥檸和蘇曉說完最後一句話,蘇曉先一步打上了車。待她上車後,張玥檸的肩膀便被人輕拍了一下,她轉頭回望,韓駿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
“怎麼回去?要我送你嗎?我爸司機來接我了,掉個頭就到。”
“沒事,不用了,我打車就行,”她僵硬地扯了下唇,故作淡定地打趣:“到北京了,不怕迷路。”
韓駿也坦然,神色清朗,順手幫她攔下一輛車,然後一如往常地幫她把行李在後備箱內歸置妥當。
“你注意安全,關於我們的事...”他唇齒張合欲言又止,神情有些悵然,像是把選擇權又交到了她手中。
鑒於接下來他們冠軍班還有幾場集體交流活動,他們依然避免不了會碰麵。在心裡思忖片刻,她堅定回道:“回國後瑣事多,等我們忙完這一陣再說吧。”
“好,我聽你的,等你覺得時機合適,我就聯係記者說明。”
她對他莞爾,吐出那句貫穿始終的陳詞濫調:“謝謝。”
他微頓幾分,終是牽出落落大方的笑容:“不客氣。”
此時的他們拒絕悲傷,麵對彼此都努力地綻放出燦爛的微笑,像在這世上最好的、唯一的朋友一般,駐足目送對方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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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一度的奧運剛剛閉幕,又一輪漫長艱辛的奧運周期圓滿結束,國乒隊再次包攬了四個單項的冠軍。
這一年的奧運如同一個命運的轉折點,趕上了男乒新老交替的年輪,同期隊友裡,吳赫尚且抓住了最後一絲機會,孟霖、吳亮琦已然被新人取代,而雙打實力始終勝於單打的程啟鋒,也早在四年前賽製改革後就已經位於國家隊主力的邊緣。
雖已無緣參賽,但在奧運會如此關鍵的節點,程啟鋒和孟霖還是放棄了去打乒超及各站公開賽可以掙獎金刷積分的機會,自告奮勇扛起後勤工作,跟隨國家隊的步伐忙得晝夜不停。
與此同時,回國後的張玥檸用了兩天時間調整時差,之後便接連受邀投身在不少大學校園和體育學院的公益、推廣與演講交流活動中,整個人連軸轉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
這風塵仆仆的兩個人暫時都還沒太多閒暇停下腳步來琢磨這段關係。
但他知道她已孑然一身地歸來,她也知道他在望眼欲穿地等待。
北京已進入深秋,今年北京稀少的雨季似乎比往年更長了些,外麵的世界數日來細雨綿綿,空氣濕漉,淅淅瀝瀝的雨滴勾勒出如煙如霧的天幕,在這個季節給這座城市平添了幾許詩意和慵懶。
國家隊結束了奧運會後的所有征程,在年尾的巡回賽開始之前,隊員們進入短暫假期。很多故事開始向前邁進,一切情節進入常態,準備著趕在冬季到來之前撕開一道裂縫,醞釀出一個新的結局。
夜晚,男生公寓。
孟霖、吳亮琦窩在程啟鋒和吳赫的房間裡,四人各乾各的私事,近一小時的時間裡大家都沒有說一句話,狀態懶散。
晚上七點半,正是城市的閃爍霓虹與塵世煙火交融的沸點,對麵高樓的燈光亮起一片,反射在他們房間的窗戶上光影綽綽的。
“無聊死了,咱幾個出去喝一杯吧?”孟霖突然把手中的手機一扔,皺起的眉頭忽地湧起一腦門兒無名火。
吳亮琦正拿著遊戲機玩俄羅斯方塊,眼看快要進入死局,一根四格長棍此刻從天而降,隻要按住下滑快進鍵這局馬上就能起死回生。不過一向佛係的他對這種遊戲裡的輸贏自然不會太在意,四行滿格快要被消掉的前一秒,他點了退出,把遊戲機擱在了一旁:“行啊,吃什麼我請客。”
外麵的雨還在不大不小地下著。於是,四個人,兩把傘,晃晃悠悠走去了公寓後街那家最熟悉的燒烤店。
店在胡同裡,位於一排老門麵房的其中一間,沒有市中心店麵布置得精致有情調,空間不是很寬敞,裝修也老舊,甚至可以說談不上有裝修,但這裡卻是最具老北京特色的地方,店裡所有的菜品和餐具桌椅也都被老板收拾得乾淨。
除了南門涮肉,這是他們常年私下聚餐喝酒最愛光顧的一家店。
幾人和老板也很熟了,點完菜又聊了半天才在平時靠窗的老位置落座下來。窗外是行色匆匆的人群和緩慢前進的車流,都被雨水拉成模糊的影子。
今天不是周末,再加上天氣不好的緣故,店裡的顧客算不上太多,上菜也很快,四個人一些燒烤加一個小火鍋,還有少不了的啤酒,七七八八點了一整桌。
“來,開動吧,待會兒不夠再點。”吳亮琦笑眯眯招呼著,又給大夥兒的杯子裡倒上酒。
吳赫率先舉起酒杯,笑著頷首:“那咱幾個就不客氣咯,先走一個?”
“乾杯!”
“哎等等,等等...”酒杯碰在一起,剛準備仰頭喝下,孟霖及時喝止:“彆悶頭就是喝呀,咋的,你們都不想說點啥麼?”
吳赫當即咂舌揶揄:“乾啥,都幾十年兄弟了,今天咋還客套上了呢?”
“嗐,不一樣嘛,”孟霖率性地甩甩頭:“既然你們仨都不張羅,那我先提一個唄?”
三人麵麵相覷而笑,顯然都還沒組織好措辭,程啟鋒抬了抬下巴:“行,你先來。”
“首先感謝今天大亮哥請客,這些年咱哥幾個你來我往的都在一起吃多少頓飯了,但我今天就忽然有種感覺,”孟霖抬眼向上環顧著店內,轉而感歎道:“咱們之間會不會真的聚一次少一次,這條後街也是來一回少一回了。”
話落,孟霖苦笑著,先一步把酒喝進肚裡之後,眼神低垂,表情也黯淡了幾分。
憂傷情緒突如其來,著實讓三人都懵了一下。相比往日聚餐熱鬨的歡聲笑語和侃侃而談,孟霖今天第一句話就倏然觸及到所有人的敏感神經。空氣中的傷感基調急速攀升,淡淡的悲情氛圍也氤氳在了火鍋上方冒出的熱氣裡。
喝完杯中的酒,放下酒杯,吳亮琦抬頭瞥了大家一眼,眉頭輕輕皺縮後還是微笑著開腔:“老孟啊,彆這麼想,就算退役了,大家今後的工作也不會離開這個圈子,想聚我們隨時都可以聚。”
“就是,乾嘛好端端的突然叭叭起這傷感玩意兒,害得我鼻子一酸。”吳赫抱怨著,還特意皺了皺鼻子。
悲傷的氣氛得以緩和,程啟鋒也猛戳孟霖的胳膊肘:“哎我說,你今天拿錯劇本了吧,這不是你台詞,可太假了。我們是麵臨退役,不是退休,OK?”
吳亮琦緊跟著補充:“嗯,隻是即將邁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了,應該充滿期待才對啊。”
孟霖無奈,隻得恢複了自己本來無厘頭的模樣:“你們真不厚道,我難得有感而發一下,咋還落得你們一通埋汰呢?”
“你想有感而發,也得考慮我們旁觀者的感受麼不是?”吳赫哼笑一聲打趣。
看慣了平時咋咋呼呼油嘴滑舌的孟霖,他偶爾的正經和煽情著實讓人不習慣。但此刻大家不過是用慣常的插科打諢來活躍氣氛,事實是這段日子誰心裡都不好受。本屆奧運會的落幕已基本奠定他們四人職業生涯的結局,競技體育就是這麼殘酷又不講道理。
也是在這段日子,程啟鋒真正理解了張玥檸當初為什麼一定要在頂峰退役的原因。站在人生選擇的交叉口,沒有人能免去掙紮和痛苦的過程。
她的確清高,但也足夠明智。
麵對麵坐在熟悉的店裡,四人一邊吃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大半箱啤酒進肚,醉意不是太濃,但在酒精作用下大腦處理器的運作會變緩,也很容易讓本就存在的情緒變得深刻。
酒過三巡,苦澀入胃,話裡話外繞不開的,還是“遺憾”二字。
“說起來,我們都不圓滿。”
起初還在嘲笑孟霖的矯情,而眼下當自己情不自禁借著酒勁吐出這句話時,吳赫深深地泄了口氣,像被摁滅的一支煙頭,發出一聲燒焦的歎息,眼眶也紅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