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都有遺憾。”弦外之音引來孟霖和吳亮琦幾乎異口同聲的回應,程啟鋒沒吭聲。
吳赫細心觀察著,給大家麵前空掉的杯子續上酒,輪到程啟鋒時,他追問:“瘋子,你呢?”
“我啊,以前是沒少遺憾,但我的遺憾太多了,都不知道哪一件才更遺憾。如此一來,好像反而看開了。”
程啟鋒心中苦澀了一下,支著腦袋,一隻手沿著玻璃杯的杯壁打圈,一臉早已釋然的笑:“不過我很喜歡當初昊哥接受采訪時說過的一句話。”
“啥話?”
“他說,時間不會優待任何人,每個運動員到一定時期都會走下坡路。但如果前方是下坡路,那往下走,也是往前走,”他的臉上仍有喜色:“不覺得這句話很有力量嗎?”
吳亮琦勾勾唇角,笑言:“這話我聽他說過,我喜歡,也讚同。”
“昊哥一向賤嗖的,沒想到還說過這麼句有深度的話啊。”吳赫吃下一塊土豆片,挑眉嗔道。
孟霖抬頭,眼底忽然亮了亮:“哎不對吧,瘋子,這也不像你風格呀,你怎麼不繼續做不可一世的叛逆青年了?”
“誰還沒點中二的青春了。”程啟鋒壓低聲音,有點遺憾地回答。
四人的嘴角開始拉出一抹苦大仇深的笑,當年的他們為了自己的夢想與國家榮譽,在最青春躍動的年紀甘願將自己沉寂於體總訓練局的高牆內,這一待就是十數年。
如今英雄遲暮,說他們人生不得誌或許不夠準確,畢竟他們都曾站到過世界巔峰。然而奧運會突然取消雙打的賽製改革讓程啟鋒剛達巔峰就被迫墜入低穀,而領軍國際乒壇數年的三人也始終互相牽製,最後誰都未能成就大滿貫。
又一次舉杯,盛滿的酒在杯中晃蕩,被暖色的燈光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倒影,一種延綿悠長的情懷稀釋在空氣裡,連結起他們的依舊是耗儘全部心力追逐了小半生卻始終熱愛無比的那枚白色小球。
殘酷,傷人,但依舊充滿無限魅力。
隻是不知道當未來的某天他們真正淡出乒壇,一個時代的遠去,這個烏糟糟靜不下心的世界又能將他們銘記和留戀多久。
他們相顧無言,桌上充斥了很長一段時間空白。店裡三三兩兩的人散了又來,隻有他們這一桌不舍離去。
程啟鋒給大夥兒各遞了支煙,尼古丁辛辣過肺,稀釋掉身體裡的部分醉意和喪氣,一根煙的時間也讓頭腦騰出片刻清醒餘地。
雖然三十啷當歲的年紀也不算年輕了,但是怎麼著都不該生出七老八十的孤寡。
吳亮琦垂著頭笑,悶聲安慰著:“還好還好,不遺憾,這世上本來就沒那麼多圓滿的人生啊。”
“誰說的,人張玥檸就圓滿得很。”主動開啟這個話題,孟霖一下如夢初醒,雙眼睜得渾圓。
“啊對對對,老張,她確實是個特例。”吳亮琦笑著改口。
這一次,換孟霖不斷用胳膊喚醒程啟鋒:“是吧,你說是吧,瘋子?”
“是是是。”言及張玥檸,程啟鋒眼睛微眯,本就微醺的臉上泛起一陣陣紅暈。
八卦的味道在空氣裡散開,今晚的話題矛頭開始指向程啟鋒,大家無處安放的情緒又像是尋到了一個新的突破口。
吳赫的眼睛也瞬間亮起:“說到老張,我倒想問問你啊,瘋子,春節那會兒在娜姐酒莊,你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一晚上,老孟說你倆啥都沒發生,這事到底真的假的?”
問題一出,三雙眼睛全都真摯地盯著他。程啟鋒的睫毛向下翻卷著酒氣,被冷不丁這麼一問,雖有點招架不住,但橫豎還得跟兄弟坦白:“真的啊,沒發生。”
“請你真誠點,想好了回答。”吳亮琦補刀,滿臉壞笑。
“我一向很真誠,真沒有。”
“靠,見鬼了程啟鋒,我跟你同住一屋簷下這麼多年,我居然不知道你是柳下惠?!”
吳赫先是疑惑再是驚呆,吳亮琦也“噗嗤”一聲沒憋住笑。
孟霖連喝兩杯酒,逐漸上頭:“很不可思議,對不對?我當時聽他這麼說的時候,也和你們一樣的反應。”
“話說,酒莊那天晚上,飯剛吃到一半,這倆人就一起回房間去了,後來瘋子一晚上沒回來,我一個人獨守了一夜的空房啊。當時吳娜、高博還有我,我們仨都以為這事兒差不多成了,畢竟他倆都克製十年了,老張也差不多分手了,倆人又都喝了酒,總該睡到一塊兒去了吧?”
“結果,睡是睡一塊兒了,該發生的愣是沒發生,這他媽你們敢信麼?”
孟霖輕嗤一聲,接著低頭又吃了口東西,麵無表情地晃著腦袋,對程啟鋒表現出的是近十年來慣有的怒其不爭,甚至有種不甘心幫這種笨蛋的意味。
“哎不是,你怎麼回事,人家都已經假裝掉線,故意送你人頭了,你竟然還敢半途退出遊戲?”
“我要是老張,心裡已經把你扣成負分了。”
“他何止負分啊,他欠人家的這輩子還得完嗎?”
“一好好的姑娘,滿身的傲氣這麼多年下來都被你磋磨得精光,你說說你乾的這叫啥事哦!”
“瘋子啊,當年我們可都看錯你了,你說你一白羊座衝動直接那應該是本能呀,但你碰到老張咋就這麼墨跡呢?”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關於張玥檸的話匣子算是徹底被打開。程啟鋒指尖夾著根煙無聲地笑著,任由三人對他輪番上陣地說教,時不時還不置可否地嬉笑挑眉。
“你說說你,你到底在想啥啊,你還有啥可顧慮的?都睡一個房裡了,你咋還沒行動呢?”孟霖直接發起了酒瘋:“你說你一直為她守身如玉我可以理解,關鍵當時人都在你麵前了你還無動於衷,你這到底是為個啥,我就整不明白了。”
“你...你老實跟我們交個實底兒,你該不會是那啥,身體有啥毛病吧?”
孟霖語出平地驚雷,引得吳赫和吳亮琦笑到差點噴飯。程啟鋒把湊到自己耳邊的孟霖一把推開,滿臉鄙夷地睨他一眼:“神經病,彆他媽發神經!”
“不是兄弟,不然這事你咋解釋?我要不認識你,就單看你這張臉,說你睡過多少個我都信,”孟霖繼續火上澆油,還無辜地裝作不理解地問:“可誰能想到你都三十多歲的人了,竟然還這麼素呀?”
眼神掃過手裡的煙,在剛才的話語間煙灰已經蓄了很長一段,程啟鋒把煙灰撣了撣,抓了把頭發偏頭笑了下:“她那時和韓駿還沒正式分手,我得遵守規則。既然她遲早都會跟我在一起,那我可以繼續等著她,多久都可以。”
此話一出,三人神情恍然,反應過來時個個滿臉唏噓,吳赫的反應直接炸裂:“我操,你們這倆忍者,這是把對方拿捏得死死的節奏嗎?這話未免也太欠了。”
“要我說,瘋子你呀,就是太仁慈了,感情這事太善良不好,更不能瞻前顧後的。你對人家仁慈,人就不給你機會了。吃了一次虧還不夠,還想再來一次?”
吳亮琦果然是不說話則以,一旦開口,語氣雖格外冷靜,但卻能達到一鳴驚人的效果。
“沒錯,大亮說的一針見血,”孟霖豎起大拇指,靠在牆角邊懶洋洋道:“或者,你就該學學我,臉皮厚一點,對自己喜歡的人死纏爛打軟磨硬泡。”
吳赫搖搖頭,說得嗤之以鼻:“沒用的,你們現在還看不明白啊,瘋子當初那股子囂張跋扈的勁頭哪哪都好使,但碰上張玥檸,他就啥也不是。”
程啟鋒隨手把煙摁在煙灰缸裡,還拿起茶杯滴了點水將火光徹底撲滅。他全程耐心聆聽大夥兒的每一個字,不反駁隻是一個勁兒地憨笑。
回想這十年,一路風風雨雨,為了自己和張玥檸這段破爛冗長的愛情故事,兄弟們不知充當了多少次和事佬,磨破了多少回嘴皮子。他倆當事人在這段感情裡百轉千回費儘心力,身邊的這群旁觀者們竟也沒閒著,業務繁忙更是堪比組委會大媽。
可他們從來沒抱怨過,也從來沒說聽膩過。
球場上的他們站在球台兩側互為對手時能為了一個球爭鋒相對,不依不饒,甚至不惜跟裁判爭得臉紅脖子粗,氣急了還摔拍爆粗口。
可走下球場,這幫人卻是堪比出生入死的關係,彼此有事那都是真上。
這種情感,不搞競體的人還真就整不明白。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不止與張玥檸的事,還包括自己在國家隊這十多年的崢嶸歲月,都與這些朝夕暮處的隊友緊密相連——在那些掙紮哭泣毫無方向的黑夜,在無數個伴著破碎情緒迎來的黎明,他們都在彼此陪伴與鞭策。
“你們還要吃點啥?再加點菜吧,酒也隨意,這頓我請了。”程啟鋒冒出一句。
“為啥?”三人詫異地側過頭來,眼含不解。
要怎麼表達才合適呢,語言沒什麼重量,話說的再多也如鴻毛一般。可時間卻承載和見證了一切,喜悅悲苦,輝煌成敗。要說時間有多重,大概隻比山海輕了些。
程啟鋒不好意思地清清嗓:“我就簡單點概括下吧,為了這些年所有的一切,也為了感謝...”
“哎停停停,”吳赫明顯對煽情過敏,還沒聽完就失去耐心地打斷:“你趕緊給我閉了吧,扯這些沒用的乾啥?我們就希望你倆趕緊在一起,彆再禍害我們就行。”
“話說這老張可都回來了,你們怎麼還沒點進展呢?”吳亮琦拋出了最直接的問題。
“奧運會這不剛剛結束嘛,而且我聽梁指說,她剛回國事也挺多,我尋思等她忙完這一陣,靜下心來我再去找她。”
“不是,你這人怎麼回事,是不是有病?磨磨嘰嘰有完沒完?你就一直等等等,等到啥時候是個頭?”孟霖直起身,怒目圓睜的樣子瞬間急了眼。
“算了,沒整,”吳赫表現得痛心疾首,忍住了給眼前這人來一拳的衝動:“彆指望他了,我剛就說過他在老張麵前就是慫慣了,支棱不起來的他。”
吳亮琦揚眉笑道:“看樣子,以後瘋子的家庭地位也岌岌可危呀。”
“那有啥辦法呢,采摘高嶺之花總得付出點代價,但不得不說這家夥的運氣是真好啊。”孟霖聳聳肩,露出一副你們都懂的表情。
四人小白球的職業生涯眼看都要到頭了,另外那仨在這個年紀也不再指望轟轟烈烈的戀愛,在他們的眼裡,除了程啟鋒這樣的笨蛋,世界上再沒幾個人會十年如一日地選擇在一棵樹上吊死。
可他卻又是唯一好命又幸運的那個,年少時光裡的雙向奔赴,命中注定的靈魂伴侶,分彆離散這麼久都未能磨滅兩人之間誓死纏綿的愛情,這兩人居然都拿愛情當飯吃。
關鍵這女人不僅大滿貫,還是雙滿貫。當年女乒之王,不是一般的高冷,跟北極萬年凍土層裡鑿出來的冰碴子似的。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冷得不近人情、讓人望而卻步的高嶺之花,卻唯獨給了程啟鋒一張綠色通行證。
他確實有太多遺憾,但他人生裡所有的殘缺終會以擁有她為結局而變得無限圓滿。
“其實,說快也快了。”
又一杯酒清冽地滑過喉舌,酒精麻醉感肆無忌憚湧向神經末梢,語氣不疾不徐,程啟鋒勾了勾唇角,全然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咋的,啥快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讓三人又一次將不解的視線對上他。
像是久候一場盛大的揭秘,程啟鋒撐著身子坐起,滴溜溜地轉著雙眼,眼尾倒吊成了一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