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對方萬分尷尬,實在受不住某人毫不避諱的目光,“乾什麼?那姑娘今晚不會再出現了。”
說罷獨自進屋睡覺去了,又留下他站在樹下想著這幾天的種種。
今晚的月亮格外地圓,子徽躺在百裡花香樹蔭裡,任由風吹花落飄滿身,他放肆打量著空中孤高的圓月,月光下的他花影疊疊,樹影斑駁,仿佛與這夜色融為了一體。
隻是心中那抹孤涼背影一直揮之不去,如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可掌心分明是涼滑花瓣,似幻。
坊間傳聞小孩子能看見常人不能見的東西,常常為山野鬼怪之類,這傳聞不假,他從小就能看見各種奇奇怪怪的生物,記憶無比清晰。
這麼多年來,他知道那些外界的生命從不害人,所以才會安心住進郊外,可今夜他閉眼細細回想,發現從那時候能夠看見鬼怪開始,自己所見過的鬼之中始終不記得有那女子的樣子。
他很困惑,但並不寄希望於那個不速之客,打小他就明白這個道理,有時候連自己都靠不住,更何況他人呢?心中有事,無法安睡,他就這麼想了一夜。
意外的是,白行居然沒有睡到傍晚,黎明時分便跨出裡屋門檻,抬頭望見風露一宿的他,眉間帶露,衣衫微亂,被風一拂,竟是說不出的風雅,隻那眼神清亮,交彙而過,算是道了聲早。
自此,他二人一個再沒追問關於那姑娘的事,一個好像也不打算說。不是不重要了,他們都在等待著,一個合理的機會。
一晃一季。
今夜仍是一個朗月清風的夜晚,圓月高懸,月光清和。
子徽掛在樹上曬月亮。陣風刮過,樹上,冷香翻飛;樹下,紅雨瓢泊。
白衣姑娘立於樹下癡癡望著清和的月,旋即白衣一轉,她便化為飛煙,隨風卷起,花飛花落。
漫天的、滿地的花瓣上都帶著細細白白幾近透明的粉末,在月光下發著粼粼微光,此景似幻。
他於樹蔭中分明嗅到了那抹缺失的孤苦意味,心中明了,雖然他已猜中大半。
他往裡屋看去,果然,白行輕倚門框,望著漫天的紛飛微微失神,看見子徽,望著他一笑,略顯疲憊。
有那麼一瞬間,竟和消失的女子有幾分相似,月光下的他,仿佛整個人都泛起一層柔光,像是隨時會變成透明,要隨風而散一樣。
他跳下百裡樹,朝著他走去。
“你早就知道了吧?”子徽道。
“你不是也猜到了嗎?”語氣微涼。
子徽一時語塞,他想起了幻境中的粼粼白光,“那□□為何物?”
“骨灰。”白行輕聲。
他眉頭一跳,心中泛起酸楚,逐漸四溢。讓他想不到的是,那香摻雜的竟是那姑娘的骨香,難怪,有絲絲縷縷的孤苦。
“我猜到一部分,她不是一般人,並且她因我而死,不是嗎?”
白行苦笑著搖了搖頭。
“不是麼,如果不受他人委托,作為幻師,你怎麼會無緣無故找到我?又怎會輕易給我看他人結局?”
“因為,這是她的願望,雖然她不曾提到過。”
“何意?”
“她名百裡,是這棵樹開的第一朵花,有了花魂後,逐漸成形。
後來,散了魂魄。就像你看到的這樣,灰飛煙滅。
她死得淒慘,所以合該夜夜寒香徹骨。
她為你而死,然並非因你而亡。”
果然是這樣,饒是早有準備,他心中也很不是滋味,那姑娘為了他,但他卻什麼都不記得,怎會如此混蛋?!
“是我之過,竟忘卻了此間種種,勞煩白兄細講來由。”
“那年她自見過你一麵之後便愛你愛得甚慘,硬生生跑去修道。
妖修道必定遭受萬劫不複之災,她不管,她隻想和你走得近一些。
你癡迷於此道,修了禁忌之術,闖下大禍,需得受過,要你廢了一生修為,從此不得修道。
她知道要你絕此念斷然萬般痛心,就替你受了天罰,她是妖,受不起這樣的挫骨揚灰。”
每聽到一句他就心痛一分,到最後那痛苦似心中泉眼被洪水擊潰,洶湧不止。
他聽到一個聲音,定要將他打入地獄不得遣返,用他永生永世的折磨還清那筆孽債。
可他已然還不清了啊,他該向誰還呢?
“然而這一切你都無法記得,她毀了你的記憶。
她愛你,而你不愛她。
她的愛是狂熾的,她死於執念,你不必過責。”
“為何要這樣做?她都已經抹去我的記憶了你為何還要這樣做!我本該平淡過完此生,你這樣又該讓我,讓我如何自處?”
一個他不愛的妖為他消失於宇宙,這是多大一份情。
“你明知我還不清,憑什麼讓我不介意?”
他眼神凶鷙,片刻就軟了下來,頹喪至極,“不怪你,我的錯。”
見他如此,白行早料到一般,拍著他的肩。
“我讓你看到她生平結局,並非讓你掛懷此事。
隻是,你也有你的曾經,那個時候,我們三人還是並肩長街的少年。
如今我有我不得不告訴你真相的原因,我怕你再沒有機會知道,知道曾經擁有過這樣熾烈的感情,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陪你打馬過街,看紅袖招招的兩個人。”
“我們是朋友?曾經。”
白行愣了一下。
“嗯。”
“咳咳…咳。”他的臉又白了一分。
“施幻絕非輕易之事,何況這樣盛大的一場,你又是以什麼為交換,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他苦笑,頗是蒼白,“還好,我隻是,儘力而為。此處的幻,我就收回了。”
他手腕一翻轉,那顆百裡花樹隨之消失,帶著淡淡冷香一起。
“百裡走後,我過得甚是清苦,明知友人在何處,卻偏偏無法近你身。
如今,放我一馬,子徽啊……這以後的寂寞該你受了。”
涼夜淒惻,苦寒漸短,破曉之時,露水打濕了殘餘的冷香,更加鮮涼、淒苦。
那種在黎明前死去的悲苦和在暗夜裡消逝的遺憾,夾雜著、滾動著侵襲著他的內心。
又是一陣風動,地上的花瓣費力撲動著,像被打濕了翅膀的蝴蝶,在沾滿水汽的地上掙紮。
子徽看著他們掙紮,蕭索之意徒上心頭,隨著那抹孤涼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