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需要我送?”
尹荷放下手裡的書。
小姨換了身衣服,淺灰色套裝,畫了個淡妝,頭發也盤得光亮,和之前插根筷子在頭發上就能出門的人找不出一絲相乾性。她違反地心引力倒靠在梁上,嘴唇在眼睛上麵,一張一翕。尹荷想,如果她是驚悚電影裡麵的路人,現在絕對是遇到了恐怖穀玩偶,那她的下場隻能是——
被嚇死。
小姨看見躺在沙發上的人,頭還垂在邊沿,和她對視上眼神也是沒聚焦的,除了還在繼續的呼吸,活活像個溫熱的屍體。她這是注意力又不在這了,小姨了然地笑了笑,將話又重複了遍。
這次,尹荷眼睛動了動。
“不用的,正好可以熟悉下路。”和小姨講話,尹荷會窩在最舒服的狀態裡,她視野裡是和《怪奇物語》一樣上下顛倒的世界。
來海市的第二天,尹荷就被尹麗珍帶了回去,再過來已經是開學前三天,尹荷對這個日新月異的城市並不熟悉。腦袋裡還在讀檔尹麗珍送她過來時說的話:等一切結束,我就會過來,你要聽小姨的話。
她替尹荷彆了下耳後的頭發。觸感來襲,尹荷鼻尖微癢,她翻了個身,視線歸正,倒垂的頭發重新落回肩上,還有些濕。
小姨沒勉強:“那我就回工作室啦。”
實際上,不止尹麗珍忙,小姨也很忙。她有自己的木雕工作室,同時要做老板,木雕師,前台接待,業務員……包括不限於以上職位。昨晚她帶尹荷去水會泡湯,電話卻沒停過,尹荷被動地聽到些,小姨正在談一筆重要的生意,如果能順利談下來,工作室未來半年都能按小姨自己的方式造。
小姨說:藝術家也要解決溫飽。
“頭發吹乾以後再出門,記得帶好鑰匙,地鐵站下樓右轉就是,到了學校給我發個消息。”小姨事無巨細交代:“拍張照片最好,再發給我和你媽媽。”
談到尹麗珍,小姨話打起結:“你媽媽那邊,嗯……下次再和你解釋吧。”
“好。”
但尹荷很清楚,下次也不會說的。
“你什麼時候出門?”
“三四點吧。”等沒那麼熱。
“記得把這個帶上。”小姨提醒。
她說的“這個”,擱在玄關最顯眼的位置,是給尹荷即將要見麵的室友們準備的禮物。標著JO MALONE的米色購物裡裝著小女生們會喜歡的甜香。這是一種笨拙的,額外需要關照的暗示。尹荷知道,這是尹麗珍的意思,她也隻能答好。
挑禮物那天,尹荷聞著商場裡混雜的香水味,嗅覺暫時性下線。小姨把自己架在長輩的位置上,刷著姐姐塞過來的卡,這次購物,她們像都在努力完成試卷上的完形填空。
尹荷想,生活不是考試,不是對號入座就能有標準答案。她開始暗自和母親較勁,連她自己也意識不到,但從不在意這些事情的人準備起了另外一份禮物。
對大學,新的生活,尹荷同樣許多期待。
“等你晚上回來帶你去吃飯。”
“我從今天開始住校的。”
“啊!你不陪我住了嗎!”有時候,小姨的長輩身份又會掉線。
“周末會回來。”
“那,到了學校一定要給我發消息。”小姨強調。她轉過頭,視線重新回到自己手上,她已經在玄關的抽屜裡翻找了很久。
尹荷站在茶幾後麵。車鑰匙就在遙控器邊上。
“小姨。”
空中劃過一道銀色的拋物線,小姨接了個滿懷。看見手裡的東西是什麼,她驚喜地朝尹荷眨眼,很像尹荷路過商場裡電視區時,滿牆的電視大小不一,但同時播放著打歌結束在台上Ending pose的女愛豆。
對尹荷而言,小姨笑起來,比偶像們更有感染力。
門合上前,小姨留下一句:
“多交些朋友,尹荷。”
聲音消失,房子裡又隻剩下尹荷。
等著最毒的太陽往西沉,尹荷做了很多事情。她披著半濕的頭發又清點了遍行李箱,蹲在冰箱旁吃完了一杯酸奶,看了集40分鐘的肥皂劇,期間又在小姨的跑步機上完成了今日三分鐘的運動量,在片尾曲響起時攤在沙發上開始神遊。她想,如果這是她的故事,一定請不要順理成章。
故事應該要意想不到。
定好的鬨鈴吵進尹荷的世界,在下一個五分鐘鬨鈴響起來前,尹荷統一關閉掉它們。
立秋沒到,餘熱是分子,在空氣中肆無忌憚地蔓開。從小姨公寓出發到海大,地鐵一路直達,不到40分鐘,尹荷就站在了海新大學的門口。
她仰著腦袋,眯起眼睛看沒有門的大門,牌匾很寬,也很大。尹荷想,20個她並排走過去應該也可以一次性通過。她記起小姨的話,舉起斜挎著的拍立得,眯上半隻眼,可視鏡內大門鋪了層濾鏡。
哢嚓!
尹荷撥開黑片,藥水逐漸顯像。她將照片同時發給了小姨和媽媽。
尹麗珍的消息很快回過來:
“好好吃飯,不要熬夜,注意安全,聽小姨的話。”
樟樹綠蔭很盛,人站在樹下和赤.裸在陽光下是兩種膚感。行李箱就立在旁邊,尹荷雙手握著手機,寫寫刪刪後,尹荷發個表情包過去,動態的小人在手舞足蹈。尹麗珍的名字旁顯示對方正在輸入,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尹荷能夠理解,尹麗珍是在忙重要的事情,很多方麵都需要花心思,很難再分神給她。
我不能要求這麼多。尹荷告訴自己。
她重新戴上耳機,隨機播放的歌曲切到白色海岸,主唱聲線隨意又慵懶,勾起些尹荷對盛夏的回味。她頭發是天生的自來卷,很難打理,這也是尹荷不愛吹頭的原因。和兩個月前比,又長長了些,入耳式耳機藏在頭發裡麵,旁人很難看見,也很容易產生這人不禮貌的誤會。
小姨這樣提醒,尹荷也覺得對,便給自己買了輕便些的頭戴式耳機。
她想要新的開始。
有人走了過來,在尹荷跟前駐足。被人擋住去路,她不得已也要停下。尹荷看著麵前國字臉的男生,不清楚他的意圖是什麼。
他在說什麼。
尹荷摘下耳機,脖子那塊的頭發被耳機圈出一個弧度,變成了初高中家長們最喜歡的妹妹頭。失去沉浸式聽感,音樂隻在她耳周泛起漣漪,生活的聲音重現,雜音、蟬鳴、還有人聲交織成的現實世界。
“……你是哪個係的呀學妹!”
講話的男生臉很方,比臉更方的是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睛,把頭切成四四方方的田字格。符號是掛在額頭上成串的汗珠,這樣來回搬行李的工作不曉得他今天乾了幾回。
新生入學,老生接待,這是很多學校不成文的傳統。學生也是學校得資源之一,成分占比最多得那種,不用可惜。當然,也會有油滑的學長企圖通過搭把手,邂逅一段不期而遇的緣分。
“……林學。”
“你是林學的啊!”他往後招手:“方逸然!你師妹!”
他熱情的笑臉卻像給尹荷塞了顆定時炸彈,隨時就可能跟著他的大嗓門一起引爆。比起紮眼,尹荷更願意做不起眼的人。
但莫名其妙加了幾個學長學姐的微信後,方逸然的手搭在尹荷行李箱拉杆上。
尹荷捏緊拉杆:“謝謝,我……”不用的。
方逸然笑了起來:“你說什麼?”
“……沒什麼,謝謝。”
木已成舟,尹荷放了手。
好在方逸然是很斯文的人,見尹荷話少,他隻略微提了些校內建築,重點介紹大門到她寢室樓下這段路。稱職的向導不止有他,宿管阿姨也是,尹荷出現在小窗時,她正磕著瓜子刷短視頻,形色各異的博主們出現在四方屏幕裡各顯神通,期待在前三秒內留下屏幕前的看客。
小窗裡飄出油煙味,冷掉的家常菜攏在罩子裡。見有人來,阿姨戀戀不舍地將屏幕叩下,起身在輪盤法器一樣大的掛圈裡摸鑰匙,順帶閒聊兩句。
“你是一個人過來的呀,後街知道吧,就是你從這個樓右拐出去那邊是挑小吃街……”鑰匙遞給尹荷前,她囑咐:“學生手冊看過的吧!鑰匙隻有這一串,不要弄丟,不要帶男同學進來,晚上11點準時熄燈,晚了進不來,你的學生卡就能刷閘。”
尹荷照著阿姨說的,把學生卡放在感應口,滴一聲,顯示屏上出現她高考前拍的證件照,雙目有些無神,很呆。尹荷想起來有人模仿過她的,和照片比較,他確實掌握到了精髓。
通過閘口時,尹荷笑了笑。
新的生活要來了。
*
她們寢室運氣不太好,隨機抽簽也能抽到整層唯一一間不是上床下桌的寢室。上下鋪往牆邊靠,幾張桌子往中央一拚,很有尹麗珍上大學時的寢室風格。
尹荷是從小姨公寓的老相冊裡窺見媽媽年輕時候的樣子,姐妹倆很像,但也很不同,和朝氣愛搞怪的小姨相比,媽媽拍照時也帶著絕對的嚴謹。
尹荷到時,寢室裡已經坐了兩個女生。她的到來是橫插在二人閒談裡的金鐘罩,在一秒的沉默後,短發女生站起身,臉上堆著笑,向尹荷打起招呼:
“嗨。”
胡靈和姚可心也沒到多久。
到寢室第一件事,是照著班助發在群裡的友情提示充了電卡,空調開機後,人才輕鬆了些。卸下防備後人很容易靠近,況且她們有共同話題,在某個時間點搭上神經元後兩個人瞬間擺脫尷尬,托著對方的手,成了一見如故的家人。
三個人介紹完,胡靈彆了下臉前的短發,很熱切介紹:“我睡這張床,可心就在我旁邊,你想睡哪?”
三張上下鋪,四個人,床鋪還很空餘。
尹荷不認床,睡在哪裡都可以。不過在她講話前,有人先一步開口,是胡靈旁邊的卷發女生,“我睡覺喜歡翻身,可能會吵到你們。要不,我上麵這張床還是留給大家放行李吧。”
胡靈建議:“你就睡這張吧!睡下鋪也比較方便。”
她們在笑,可眼睛裡不是。這很像動物世界裡獸類對領地天然的占有欲。人也是動物,對外來者秉承抗拒姿態再自然不過。
尹荷點頭:“那就這張吧。”
警報解除,兩個室友的笑變得真心實意,她們盛情邀請尹荷參與她們的聊天。不過,聊天內容很像套了層宇宙摩斯密碼,尹荷並不能聽懂。
“我這次,在內場。”姚可心挑了下眉。
“內場!”胡靈尖叫起來:“你怎麼搶到的!我找了幾個朋友幫忙搶最後隻搶到一張山頂票!言樹這次的票太難搶了!”
姚可心聳聳肩:“找黃牛加錢買的啦!海市是大學城,這麼多年輕人,肯定很難搶的。”
“也是哦。”胡靈語氣淡了不少。她將眼神移到旁邊的幸運觀眾身上,“嘿,你也喜歡言樹嗎?”
“……啊?”拖回神,尹荷發覺,除了胡靈外,姚可心的手肘壓在桌上,目光也聚在她身上。
她們在等尹荷回答什麼。
胡靈將耐心將問題重複了一遍。
共同的愛好會將人拉近。但事實上,尹荷隻是從路邊的廣告牌、超市貨架產品上的人像,電視裡偶爾跳轉的娛樂頻道得知,言樹,炙手可熱的大明星。至於其他,尹荷知之甚少。她會附和,但不擅長撒謊,在姚可心和胡靈期待的目光裡,尹荷不自然回她:“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