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邁放下手機,發覺站他前一位的尹荷和前麵的人差了一個大步。背對人的身影,頭發也像呆滯一樣,絲毫不動。她又走神了。
清楚她會走神,但依然會感到新奇。也許是受無厘頭室友的影響,柯邁低頭笑了笑。
石鍋端上桌,米飯燙到“滋滋”響,醬料淋在粒粒分明的米飯上,用勺子均勻拌開,香味也從石鍋碗溢開。
進食間隙,柯邁問:“你是今年的新生。”
“嗯。”
勺子背部米飯掉在軍訓服上,尹荷低頭去捉那顆油膩膩的米飯,順帶反問:“不明顯嗎?”
“很明顯。”柯邁的聲音帶了些笑。
接著是一包紙巾遞到尹荷眼前。
“謝謝。”尹荷抽出一張紙,用力擦了擦滾在衣服上的紅色醬汁。柔軟的飯粒在紙巾中黏平,尹荷將它捏成團,攢在手心裡。
接下來她要說的,很重要,一路上都在組織措辭,她不希望自己出現對他人而言是種打擾,更要說明白,之前的事情,她很抱歉。
還握著紙團的右手捏緊了勺子,石鍋底部結了層香脆的鍋盔,勺子在碗裡滑動能明顯感到阻力。
尹荷看向正在咀嚼的柯邁。
他應該有定期修剪頭發的習慣,鬢角沒有多一絲頭發,長度也和那張拍立得上相差無幾。他上身隻穿了件純白色圓領T,一點配飾也沒有。開學這幾天,尹荷都要以為,粗銀鏈是男生訓練服裡配套下發的。
他抬頭,手中的勺子立在碗內,圓圓的眼睛望著尹荷:“不好吃嗎?”
尹荷搖頭。
“那怎麼不吃了?”柯邁有些緊張。
艱難開口的人輪到尹荷。“我……有話想和你說。”
她有話要說。柯邁很自然鬆開餐具,餐盤也往右移,他麵前留出半張桌子的寬度,兩條長胳膊交疊在桌板上,用一種輕鬆又正式的語氣說:“你講。”
尹荷視線左右瞟,“……之前,你有等很久嗎?”
兩個月前,來海市的第一個淩晨,尹荷就被尹麗珍接了回去。她一個人,風塵仆仆趕來,小姨問原因也不說,但尹荷猜想,還是和父親有關。
她們的計劃再次被他打破。
尹麗珍隻在沙發上眯了一個鐘頭。她坐起身,用手撫順頭發。尹荷推著行李箱,跟在她身後,兩個人一起走出小姨的公寓。尹麗珍是說一不二的人,她決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等我一下”“再等等吧”這樣的話尹荷開不了口,小姨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尹荷坐上副駕,在尹麗珍的提醒下係好安全帶。
尹麗珍打轉方向盤,“要好幾個小時,靠著睡下吧。”
尹荷坐直:“我可以幫著看路。”
行車的人沒有拒絕,也沒再說什麼。
夜視環境,車燈在前麵探路。車子上了高架,一路遠離海市。尹荷轉頭,在車窗上看見了自己,也看見了提眉硬撐的尹麗珍。海漲了潮,向岸邊撲來,透過車窗,在她們臉上起伏。
好像。
要錯過了。
*
“也沒有很久。”
她的話語焉不詳,柯邁還是解讀出來了。
那天,從下午到夜晚,人流像延時影像裡那樣起了又落。等待的時間裡,柯邁的心情跟隨太陽一同西沉,溫度也是。
海灘邊,白織燈逐一退場,視野裡的世界黯淡下來。柯邁的襯衫灌進不少風,耳機裡的playlist又輪播了一遍。
最後一個收攤的老板和他搭話:“帥哥,在等人嗎?”
柯邁沒有立刻回話,過了會兒,沙灘上隻有海浪聲,他才意識到對方是在和自己講話。他轉頭看,沙灘上隻剩下他們兩個人,老板正在收拾車後備箱。
柯邁說:“算吧。”
老板不懂年輕人相處的方式,笑著問:“怎麼不打通電話,乾等一天不累嗎?”
電話嗎?
他沒有呢。
柯邁輕輕歎了口氣,又笑了出來。沒有生氣,隻是有些遺憾。
老板開著車走了,離開前給柯邁留下份熱狗,這是剩下的材料湊出的最後一份。柯邁很耐心地吃著冷掉的熱狗。
最後一口包進嘴裡,柯邁將食物包裝紙捏成團,扔進了垃圾桶。他翻身坐上自行車,最後又回頭看了眼。
鈴聲響了響。
空曠的海邊街道,自行車穿過。
暑假期間,柯邁將尹荷留下的書反複看了好幾遍。書不厚,字數也不多,但他看得很慢。一是缺少閱讀習慣,二是他想理解這些難懂的文字。
咖啡漬已經乾涸,上麵還有鬱紋青批注的筆記,油墨混著咖啡,氣味交雜。他太想看懂,反而被文字捉弄,被這個晦澀的故事繞暈。
也隻記住唯一一句——
“時間永遠分叉,通往無數將來。”
就像現在,兩個人站在食堂門口,她要去操場,他要去錄音室,又要分道揚鑣。
驕陽之下,柯邁伸出手:“我們這算正式認識了嗎?”
他用玩笑的語氣掩蓋緊張。
尹荷沒有立刻回他,而是伸出藏在背後的手。
那不是人類皮膚的觸感。
握住!
塑料片呲啦響。
柯邁低頭看,是一瓶冰礦泉水。
兩邊溫度不一,冰涼的透明瓶身浮出小水珠,濕潤潤的,貼在柯邁手掌心。陽光穿過透明瓶身,在地上折射出碎碎的彩色光暈。
他的視線從礦泉水瓶一前一後的兩隻手,移到尹荷臉上。
她在笑。
是什麼破了殼?柯邁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