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房間暗下來。
尹荷頭發還有些濕氣,一綹一綹垂在床邊,枕頭上也被沾濕,還不能睡。算了,她也沒想過要睡,睡不著,更怕自己起不來耽誤事情。房間不是完全黑暗,他們忘記關窗,路燈擴散到房間裡,影子跟在後麵。
身邊沒有人,她不需要再閉眼,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手悄悄掀開被子角。
呼吸。
柯邁也沒睡著,雙手枕在腦後,盯著天花板看,偶爾會有疾馳而過的車燈出現,宛如今夜的走馬燈。光影投射在牆壁上,椅子上,臉上,緩慢流動,他們不自覺側過頭,也成對角線相視。兩個人都窩著,像躺在母親子宮裡安靜的嬰兒。
夜晚,人神經容易敏感,聲音不自覺壓低。尹荷頭枕在手臂一側,還有些濕潤的頭發貼著皮膚,涼涼的。
尹荷問:“你不困嗎?”
柯邁說:“有點,但是睡不著。”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柯邁轉身,整個人完全側躺。天花板上,影子也在移動。
因為和匡栩那點糟心事,因為要麵對鬱紋青,因為手裡的事情並非他想象那般順利,因為今夜轉瞬即逝……隻要閉上眼,再一睜眼,明天,夢想的重量又會壓在肩上。
和多數父母不同,柯邁父母極少管束他。
高二那年,柯邁從文化生轉為藝術生,班主任在辦公室苦口婆心勸他,“你這麼好的成績,不搞文化我都替你可惜!”
班主任灌了口菊花茶,拉上沒課的老師繼續輸出,“藝考是兒戲嗎!你拿什麼和那些練了十幾年的人去比!光有熱情是不夠的,柯邁,你再好好想想我說的話對不對,我是你班主任,不可能害你。我不希望將來有天你後悔再說‘當初為什麼我沒聽老師的話’,你喜歡音樂,沒人讓你不喜歡啊!把他當成興趣不好嗎?”他又談起自己在矽穀工作的兒子。柯邁站在他麵前,低著頭,沒說不同意,也沒說同意。當天晚上,電話打到家裡,是柯邁爸爸接的。
鬱紋青大學後,隻有節假日回家住。家裡隻有三個人,柯邁能想到通話內容大致是什麼。
媽媽坐在柯邁對麵,等著接完電話的丈夫回到餐桌。她放下筷子,“誰的電話?”
父親語氣很平淡,“柯邁班主任,說柯邁想轉藝術生的事情,讓我們勸勸他。”
“柯邁不是已經想好了嗎?”
“是挺莫名其妙的。”
柯邁一口一口扒著碗裡的飯,聽父母聊天,他們聊起昨天去過的電影,現在的天氣,母親捧著茶杯看了眼窗外,擔憂說:“不知道你姐姐在學校還好嗎?在家就總熬夜,我們在她身邊,都不知道她每晚幾點才睡,今天早上我就刷到她淩晨三點發了條朋友圈,真是讓人不省心。”
世界上有一大批重男輕女的父母,那自然也有不這樣的。媽媽生鬱紋青的時候不是很順利,在產房呆了兩天,最後轉成破腹產才出生。柯邁也見過鬱紋青剛出生時的照片。沒有足月的孩子,小小一個,獲得憐愛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鬱紋青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父母也是第一次做父母,在她來到這個世界以前他們就開始為她憂慮,更上心也無可厚非。他們和她分享過太多個第一次,第一次為她慶祝生日,滿心期待地為她的抓周禮布置。第一次看著她從爬到學會走路,每一步的引導都會伴隨溫柔的一句“到媽媽這兒”“到爸爸這兒”……到了第二個孩子,一切再不具備驚喜,所有步驟按部就班再來一次,感動偶爾會有,但當芭比公主睜著大眼睛流淚時,好輕鬆就吸引走了父母所有的注意力。
柯邁也會隱隱較勁。“你應該怎樣”是他對自己說過最多的話,於是他努力做個聽父母話的乖小孩,每次考試都拚勁全力拿到第一名,甚至會把姐姐當成妹妹一樣對待。
親戚來家裡拉著媽媽扯家常,談到柯邁,媽媽說,“柯邁很懂事,我都不用操心他什麼。”
父母沒有不愛他,隻是很難做到一碗水端平,人是情感動物,有偏向很正常。這沒有什麼。往好處想,他做決定隻用過問自己,父母也願意相信他。
後來,柯邁如願考上音樂係,開學當晚宿舍閒聊,周睿明聽完柯邁的話,狠狠飆了句:“靠!你彆身在福中不知福!”
人就是奇怪又貪心,包括他自己,俗氣得很。
柯邁習慣夜裡睜開眼,享受在黑暗環境裡無所事事的時間。深夜剖析自己是很肉麻的事情,他不想,刻意回避掉尹荷的問題,“你想看打怪獸嗎?”
“啊?”
尹荷臉上有一刻的停頓,之後眉毛蹙起,是不解的神色。對柯邁蹦出的“怪獸”兩個字,她在腦裡儘可能排列出關於“guài shòu”的諧音。都不是。排除一切可行,剩下的不可能也隻能是。“怪獸?什麼怪獸?哥斯拉那種嗎?”
“抬頭看。”
喊一個人在夜晚抬頭,很多時候是為了分享City Of Stars這樣的時刻,可在室內,沒有閃耀的群星,他們頭頂空無一物,“怪獸”應該在哪出現。
尹荷平躺好,沒有全乾的頭發在腦後散開,看向天花板。
一束燈光亮起。
牆頂霎時由暗轉明。是柯邁打開了手機背後的閃光燈,平放在胸前,他和夢露一樣,伸手到空中,雙手握在一起,展開。
邊緣清晰的手影在白幕上不停變化。
“怪獸!”
“打怪獸!”
兩邊影子時而是怪獸,時而是英雄,柯邁用舞台劇裡的誇張強調說出這些幼稚的台詞,語速又快,讓人很容易幻視“有怪獸,有怪獸,有怪獸纏著我,大怪獸打怪獸……紅豆,大紅豆,芋頭,搓搓搓搓搓搓……”這其實是兩首歌,不搭邊的舉動讓尹荷將它們聯係在一塊,她笑了,確實有“怪獸”,也沒想到柯邁會有這樣一麵。她也打開手機閃光燈,伸出手,加入這場混戰。
最後的勝利屬於尹荷,因為她毫不猶豫地把“怪獸”腦袋吞掉。
柯邁很配合地“啊”了聲。
兒童劇落幕,庸俗世界以黑暗歡迎他們回歸,天花板上隻剩梧桐樹的殘影,葉子正落下。尹荷的聲音帶著笑:“我小時候,外婆告訴我,玩影子會做噩夢的。”
尹荷對外婆的印象更多停在小時候。外公外婆和爺爺奶奶處事方式很不一樣,但尹荷隻接觸過這兩對老者,說不清極與極間哪邊是尋常,哪邊是例外。外公外婆不住在城市,現在見麵也更少,隻有過年時,尹麗珍和小姨會帶著尹荷回小鎮,但她們太忙,來去匆匆隻剩一頓飯的時間。
“你有做噩夢嗎?”
“有。”
當天晚上尹荷就夢見身後跟了個影子妖怪,追了她很久,直到夢醒,尹荷立馬掀開被子下床跑,外婆正在曬被子,雙手在棉細被上撲打,聽尹荷講完,外婆說,“看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讓你不要玩影子的,小孩子不聽話哦。”
“外婆,你怎麼知道!”尹荷很驚訝又害怕。可等長大些她才清楚自己當時破綻百出,也清楚這樣的噩夢隻是種心理暗示。
很安靜。昏黃的暖燈像細細的雨,一點點打濕眼睛。
柯邁說:“那今天不要做。”
“不會的,因為,”尹荷翻了個身,同時閉上眼。輕輕說出那句:“今天我也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