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火方新,半春月。
暮時黃昏,蓑笠漁翁推劃雙槳,行舟澄蕃江。水波粼粼而漾,籠中燈火映在水中,搖曳漫浮。
輕輕掀開布幃,他起身前回望了一眼熟睡的兒郎。
雖仍是一成不變的白袍,但到底是塵寰間,穿得自是布料粗俗些的衣物。
神人有彆,自是衣俗,可身上的氣度軒昂是掩蓋不了的。
長生走到漁翁身後,問道“還有多久能到?”
“半柱香,”漁翁道,“馬上就靠岸了。”
一葉木舟穿行江水間,四周青竹環繞。
風蕭寒,竹葉漫天飛碎,隱約漸聞清鳴聲。
後艙沉於睡夢的兒郎翻了個身。
“阿餘”他收起思緒,回去坐下,將兒郎身上的破棉被往上掖了掖,“快到了,醒醒。”
睡夢初醒,眼眸模糊。
但見,白發白眉白衣袍。
“嗯額師父。”餘清和擦了擦眼,莞爾一笑。
知餘清和睡醒要抱,長生自覺的將他摟進自己懷中。
師徒相依,馨和日平。
“師父,你身上的茶香淡了些”餘清和乖乖的貼了上來,嬉顏而悅,“我都快聞不出來了”
“許是剛下過雨,味道衝淡了些”長生道,“等到了那裡,我沏些茶就好了。”
長生沏茶的手藝遠近聞名,天下一絕。自應常與茶作伴,身上總是彌漫著清茗茶香。
餘清和喜歡他身上的茶香味,空澈清透,沁香淨潤。
“阿餘,你的生辰快到了。”
“嗯對呀!”餘清和抿上了唇,微微低頭,向長生眨了眨眼睛,“師父,今年生辰禮能不能送我……”
“當然。”長生輕笑道。
“師父你最好啦,嘿嘿。”
這是第七年春。
長生撿來餘清和收為徒弟的第七年。
餘清和這一生來,便是棄子孤兒。
時經連夜雨,古道人稀,幼嬰泣啼。
天神降臨,救他於奄息前。
……
船停江畔,二人同漁翁道彆,山頂便是淗雲觀。
山行小道,石徑青苔,他握著餘清和的手。
兒郎一雙圓澈明眸,彎起嘴角,偏扭過頭,朝他靈動一笑。
年僅七歲,心思純善。
長生將他保護的很好,世間險惡未曾領略過。但今夜一過,他的生死就要握在他人手裡了。
竹枝青蔥,盎然而生。
長生的眼眸輪換過無數光景,風吹揚起他的白發與紅榮帶。
“阿餘,走累了吧”他朗朗一笑,隨即道,“我背你。”
“不要”餘清和低下頭,撇了長生一眼,用稚嫩的嗓音拒道,“我要自己走。”並撒開長生的手,獨自往前走了幾步。
柑藍井灰的衣裳在冷月洄光的照拂下,身影顯得暗而幼小,輕巧的一步一個石階的往上走著。
“真的?”
餘清和的步子停在了一階上,轉過身嬉樂般的看著長生,“好吧,師父……”
石階攀延著苔蘚,他腳下一滑,眼前就要跌下去。
他聞聲,再一抬頭,眼前是明晃晃的白。
長生道,“師父什麼?”
餘清和瞳孔裡閃過羞怯,抿了抿唇,眨巴著眼,弱弱道,“背我。”
長生在他站直後,放開攔著他腰肢的手臂,蹲下了身。
他背著餘清和走了會兒。
“師父”餘清和摟著長生的頸脖,頭窩在他肩頸處,“我好困呐。”
不久又已入眠,長生喚了他幾聲都沒應。
淡淡白霧遮著冷月,傾下茫塵。鋪於背脊垂於腰際的白發上點綴著絲絲光亮。
抬頭見,一輪寂冷月。可謂,予憂慮結思者,增添了一份清醒。
長生自認膽怯,真心話隻敢說給自己一個人聽。
“阿餘。”
“我本想將你藏一輩子,可我又不隻是你師父。”
“驚濤駭浪過後,八歲生辰我一定還你。”
“等我,可好?
竹葉萋萋間,風卷綻,漫天清白。
長生的眼眸裡隻有這竹葉揚青。
總有些人踏過血流腥河,識得爾虞我詐,歸來仍守著一份本心。
津竹青葉隨風伏舞,落在身上,似有生息認承。
他也本該如青竹般廉潔,奈何躲不過腥風血雨。
“吱呀——”觀門開。
身著紺青交領道袍,倚門歪頭的這位名叫何黎,是淗雲觀的觀長也是長生的摯友。
“我備了羅柑露,你我今日多飲幾杯。”
……
長生將這嗜睡兒郎放置在軟塌上,蓋好棉毯,再出去會友。
“你對他未免也太關切了”何黎看到此景,不禁搖搖頭,戲謔道, “都幾歲了?”
“七歲了,明日過完生辰就是八歲。”
圓石桌上置一碗菽、一盤黃瓜、一碟落花生、一砂鍋四根玉茭、一壺青瓷酒、兩酒杯、兩雙筷、兩筷架。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何黎夾了顆花生米吃,“七日了,該給個交代了。”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塵寰間相濡以沫的七年,九重天不值一提的七日。
長生,他名喚長生,也長生不滅。
他是帝君,主南方,執掌南極六司凡人壽福禍祿。
彼時下屬向他稟告了一樁怪事。說是他下管的那塊地域裡,土地公來報備說有一幼嬰剛落地不久,母上吊父投湖,接生婆扣眼珠,十裡鄰居皆後怕而逃。之後幼嬰四周圍更是圍繞著各式各樣的鬼怪妖魔,但它們又不敢太靠近幼嬰,隻隔著一定距離。不是沒去探查過,次次被嚇得落慌而逃。
他心有餘悸,去了塵寰間一趟,
雨聲淅瀝,繁密勢敏。
方圓十裡,人罕稀,鬼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