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海的景城並不是一片平原的城市。
跨過整個市區的山脈層疊起伏著景城的土地,讓能從高空看到景城全貌的人恍惚覺得自己看到一條沉睡的龍。這是關於景城好風水的佐證,據說也是霍家人重回景城投資的重要原因。龍頭在東邊昂起來,積聚成高入雲海的山頂,龍尾則掃到西方的海水裡,平成一大片怡人的海灘。這條龍不是死物,它的身體是飛翔中的姿態,所以景城市區的道路螺旋著上去又下來,雖然用上好的柏油修成了公路,但是上下坡的頻率太高,不適合自行車的存在。景城的私人汽車擁有率也是全國人均最高的。沒有私人汽車的人就坐公車,每五分鐘一班的環城公車用一元錢就可以通行整個城市。如果連一元錢都舍不得花,那就隻好靠雙腿行走了。
是中午吃飯的時間,明晃晃的冬日陽光直射在少有車輛通行的灰色柏油馬路上,人行道上的人也少。寬大的黑色大衣上沾了白色的牆灰,掛在何爸爸瘦弱的身軀上,隨著他艱難的腳步晃蕩,他走得一頭汗水,左手裡緊緊攢著一張發黃的紙,他一邊走一邊張望著四周的風景,努力和記憶裡的圖像對比,手上的紙都被潮濕的手心握出水印來,他順著大馬路左拐,在十字路口遲疑了一會兒,選擇了看來幽靜的偏僻道路。前行的地方開始出現綠色的長青樹,柏油路麵連接著鋪滿小石子的小徑,他推開綠色的活動柵欄門,再拐了一個彎,就看到黃色的牌子掛在老舊的俄羅斯式高樓的門口:景城福利院。
何爸爸微笑著鬆了口氣,欣慰地踏上水泥台階,嘎吱地推開作響的斑駁木門走了進去。
“您好,我有什麼可以幫助你的嗎?”
標著來訪接待室牌子的辦公室門大開著,坐在深茶色桌子後麵的青年人在打電話,似乎是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什麼可笑的事情,他笑得前仰後合,搖晃的身體差點從黑色的木椅子上掉下來。何爸爸局促地走到他麵前,他用手勢招呼他坐下。對電話那頭的人說他有客人,等會兒再打給他,青年人咳嗽了兩聲,恢複親切而嚴肅的臉孔,看著何爸爸遲疑地放在桌麵上的一張紙。
“這是……”他拿起來看發黃的白紙上字跡都模糊的內容。
“這是我在六年前從這裡收養走一個孩子的證明。”何爸爸不安的雙手在膝蓋上擦來摩去。年輕人不明白地看他:“有什麼問題嗎?何先生——”他掃到手中收養人姓名的地方,看到職業的內容上填寫的是大學老師。可是眼前這個穿著破舊大衣的男人很難讓他聯想到大學老師的氣質。他猶豫地試探,看到何爸爸肯定地點頭,他努力壓抑還是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我本來是海城大學的哲學老師,但是自從我妻子在一年前車禍去世,而我本人又被查出癌症以後,我就辭職了。”何爸爸不好意思地辯解,青年人同情地點頭,看著何爸爸的眼睛裡多了些熱情。
“請問您這次來我們福利院是為了……”
“我就要死了。”何爸爸突兀的話語讓青年人沒法子反應,他懷疑地看著何爸爸。
“我就要死了。”何爸爸深吸一口氣,抬起眼睛看著青年人的麵孔,“醫生說我的癌症已經是晚期了,為了治病我花光了家裡所有的錢,其實自從我妻子死去以後我對這個世界就沒有很多留戀了,對於死亡的結果我並也不害怕,可是我不能不為一一著想。”
“一一?”青年人低頭看到手上的紙,在被收養人一欄上填寫著“一一,女,八歲”的字樣,他抬起頭明白地點頭,“何先生,你是想要把這個女孩子送回到福利院來嗎?您收養她的時間是二零零年一月,那麼她現在應該還未滿十八歲,照理說是可以由福利院重新收養的,可是她的戶口應該和你一起遷到海城去了吧,按照地域劃分,她現在隻能被海城福利院收養了。我很抱歉。”
“不,我不會把一一送回到福利院的!我們當年看到她的時候,她根本滿身傷痕,我們看著她縮在角落裡,不肯說話也不敢吃飯,我們用了一年的時間才能讓她開口,我絕對不會,絕對不會允許她再回到那樣的環境裡去。”何爸爸激動地站起來,雙手按在桌麵上,盯著青年人的眼睛含著水氣紅起來,青年人愣了一下,喃喃地搖頭:“何先生,我們福利院一向很重視兒童的教育和福利,您說的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