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中世紀油畫裡想象的地獄:小小的房間裡都是生鏽的鐵架,破敗的蒲草鋪滿了裸露的水泥地磚,褪色的麻布蓋在上麵,上百個孩子躺在上麵,在寒冷裡顫抖著裸露的身體,血腥味凍結在空氣裡,看不出底色的盆子就是臨時的廁所,牲口一樣的兒童沒有一個超過十歲,他們都是病人。”劇烈的咳嗽含著憤怒的低喊,208的高級病房裡,何爸爸已經沒有教授應該的體麵模樣,他顫抖著身體,看著商臣的眼睛因為回憶而迷蒙,他的視線穿過商臣落在遙遠的地方,沒有注意到商臣黑色眼睛裡突起的風浪,他端坐著,絲綢質地的藍色襯衫上一點褶痕都沒有,隻是搭在椅背上的手背上繃出紅色的細線。
商臣記得那個地方:對所有待過景城福利院的孩童來說,那裡就是人間和地獄唯一的通道。他曾經被那樣明確地教導健康的重要,到現在也沒有能夠遺忘。
“那裡都是生病的孩子,腐爛的傷口暴露在空氣裡,黃色的紫色的液體沾染過我走過的道路,我以為自己的承受力已經受到足夠的考驗,我穿過那些小小的僵硬的身體,按照那個孩子的指點,走到最最角落的裡麵,然後我看到了一一。”
最陰暗的角落裡也有罪惡的分等。
陰冷的黑色灰牆邊上,蒲草墊子上趴著小小的少女身體,空氣在這裡凝結起來,周圍可以移動的孩子都在努力搬動身體遠離這個沒有氣息的角落,紫紅的細線蜘蛛網一樣地布滿少女的皮膚,黑色的蟑螂蠶食她周圍的棉衣粉絮,黑色眼珠的小老鼠躺在她手指旁邊的空地上磨牙,聽到他的腳步,隻是懶洋洋地轉動了一下眼皮,他的喉嚨裡都在響,伸出的手懸空停在她背上,他其實想要轉身離去,沒想到先聽到清脆的一聲嘎吱——好像骨骼折斷的聲響,他的良知逼迫他去追查聲音的來源,委屈地蹲在少女的身前,看到她努力支撐起的臉,連五官都撐不起的麵皮上隻有一雙眼睛轉動著,她盯住他,微笑:“你是來帶走我的人嗎?”
他忽然間連拒絕的意思都不知道了。
“你見過一一的眼睛就明白我的意思,有那樣一雙眼睛的人不可能待在那樣的地方,她應該是被妥善照顧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抒情的肯定句讓咳嗽都緩和下來,病人鐵灰色的臉上有咳嗽聚集的粉紅色,這讓五官看起來都溫暖了一些,商臣想到回光返照的成語,低垂的視線抬起來,對著他的唇角終於彎起了一點:“謝謝你收養了一一。”他說得很遲疑,一字一句都花費了巨大的力氣,他用拖慢語速的方法來給思考爭取時間,有一些主意在腦海裡打轉,可是決定還沒有成型。
“能夠和一一一起,是我的幸運。隻是可惜幸運總是有時間的期限。”何爸爸的嘴邊都是血紅色,商臣的手碰到自己口袋裡唯一的白色手帕,停了一下,他再拿出來的手卻是空的。
“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我不能夠再擁有這樣的運氣去照顧一一了,我一直想要找到你,你是一一真正的唯一的親人。”
“我會照顧她。”商臣打斷他的喘息,認真地說,眼睛迎著病床上的視線,唇角在進入這房間後第一次出現真正的弧度,他站起身,對著病床上的人彎下腰,“謝謝你照顧她,從現在開始,我會照顧她,她是我的責任,我唯一的親人。”
少年變聲期後的沉穩音調裡溢出迅猛的感情海一樣淹沒何爸爸剩下的疑問,他欣慰地看著恭敬承諾的商臣,含著淚點頭:“這樣我就放心了,把一一交給你,我就放心了。”鬆懈的成人身體隨著他的話語一截截鬆軟,完全地倒在床鋪上。
商臣配合地點頭,不肯移動腳步去靠近,隻是伸長了手夠到床邊的紅色按鈕,警報器響起來,他聽到房間外走廊裡響起的腳步:白衣的護士聲音先進來的:“請讓我進去看看病人的情況。”護士和商臣擦肩,衝到病人的身邊,深度昏迷的診斷隨著急救的措施一起,商臣識趣地讓開,看到剛才阻擋過護士通路的兩個身影:“若衡——”
一一!他把這個名字含在嘴裡,努力了很久還是沒有吐出來,於是他跨了兩步,走到少女的身前,低頭,伸出雙臂包緊她的腰際,環住,他把頭卡在她的肩側,視線從她灰白條紋的病人製服裡漫下去,看到一片褐色的紅線,足有六年時間的傷痕,他緊緊緊緊地抱住她,很久很久都不肯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