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你一定可以找到我們。”

醫院新建的大樓還沒有完成啟用，和舊大樓連接著的地板上堆滿廢棄的裝飾材料，刺鼻的油漆味強烈得讓人無法呼吸。收費最為昂貴的私人病房就在走廊的儘頭，方形的窗簾架上掛鉤都沒有裝好，裹著錫皮的不鏽鋼圓柱被匆忙的交叉訂在上麵，防止想不開的身體從間隙處漏下去。晨光撒了一地的黃暈，卻不能照亮陰森的走廊。標著“208”號碼牌的門半開著，商臣站在門口往裡看。靠著牆的一張床架上背對著門躺著一具枯瘦的身體，灰色條紋的病人製服都掛在四肢上，裸露在外的皮膚像長年的龜殼布滿青色的苔蘚，近看才知道那是異變的暴露血管，空氣裡都是微酸的氣味，商臣認得那是長年臥床的貧寒氣味，他曾經很熟悉，現在聞起來才知道想念，他自己都吃驚這個念頭，腳步微微地一滑，他一隻手還撐在門框邊的外牆上，所以身體雖然內側，卻還沒有能立即進門去，床鋪上躺著的人卻因為這細微的響動翻過身來，他原來是醒著的。

背光的臉模糊了五官，病人特有的昏黃色皮膚在眼睛四周累積了歲月的條紋，微笑卻還是溫暖的，他坐起來，對著商臣伸出手，急切得手臂都顫抖。商臣的眼睛被他微笑裡的光刺到，輕咳了一聲，他閉起眼睛又睜開，深吸氣，他跨進白色的門板內，遲疑地把手伸向那白的透明的青色手臂，被一下子抓住。

重重的，那病人把他拉到身前，眼睛裡的光就是饑渴的沙漠旅人看到空中湖水的模樣，他坐直的身體都因為這驚喜而顫抖，力氣因此而消散，他居然把頭靠在商臣的肩上，緊緊地貼著他的臉頰，說出飽含著淚水的感激：“我就知道一一的哥哥一定會出現的，他會回來照顧她，我終於等到了，我終於可以親眼看到你。我放心了。”

病人激動的情緒明顯影響了身體，劇烈的咳嗽都是爆破音，商臣不習慣和人這樣地靠近，微微用力掙脫成年人好像竹竿的雙臂，他坐在病床對麵的沙發椅上，審視的目光慣常用來窺探彆人的秘密，對眼前的人卻是浪費，他比他還要急切，以至於隻能反複念叨著同樣的一句話：“我終於等到了你，我終於等到了你。”

這是一個沒有太多時間遺留的病人，商臣看到他臉上的鐵灰色，低下頭，他重新再抬起眼睛的時候，已經是一片平靜的黑色，這病人有他想要的答案，他已經準備好了引導病人的思緒，所以他開口打斷對方的無意識地喃喃：“何先生，聽說你是我妹妹的養父。”

病人急促地點頭，咳嗽持續了好一段時間，商臣看著他吃力地在床頭的櫃麵上找到紙杯，掙紮著倒了水喝下，商臣有耐心地等他平緩了呼吸開口述說他想要聽到的真相：

“我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確定是她。”

六年前，景城福利院。

新年的氣息隻在零落的紅色剪紙上，劣質的彩帶本來是包裹難看的鐵灰色水泥窗框的，被一場小雨隨便的襲擊就成了紙漿糊在了旁邊的白牆上，拉扯了歪斜的一道仿製彩虹。凍得裂開的小手胡蘿卜一樣地紅腫，在牆麵上跟著彩虹上下，灰色的棉襖處處炸開饑餓的白線，乾乾的棉花粉絮從裡麵飄出來，讓經過他們的何教授止不住地噴嚏。

憐惜地對穿著這樣寒酸外套顫抖的孩子們微笑，何教授想要說話的勇氣卻被孩子們冰冷漠然的眼睛吞噬，有一雙冰冷的手從下麵握住他溫暖的大衣擺，他溫暖的皮膚和這孩子的手相碰，立即起了一片顆粒，他努力忽視這片逐漸擴大的顆粒，想要握住這雙隻有他手掌一半大小的手，但是孩子的指尖從他的手掌邊緣滑過去，似乎衝著他西裝內袋的方向準確而快速地移動。他還不能反應，一根粗壯的藤條先揮過來，打在孩子和他相觸的手背上，冰冷的小手立即收回去，他看著那手上麵立即鼓起紫紅色的一條，他自己的手被這藤條風波及，都覺得隱約而持續地疼痛。拿著藤條的男人站在紅色剪紙的玻璃大門前，一身得體的銀灰色西服，金色鏡框在冬日暖陽下閃著冷光，他彬彬有禮地衝著他微笑，把手裡的藤條當作紳士的拐杖一樣自然地依靠：“真是一點也鬆懈不得，這些來自陰暗角落的孩子都是乞丐和罪犯的化身，何先生，你確定你要在中間挑選自己的孩子嗎？我怕你的好心未必會得到好報的。”

冷靜的男中音乾淨地緊繃，微微懷抱在胸前的雙臂間，經常被撫摸的藤條泛著光滑的光，福利院的正門口前有低矮的五層階梯，他用這樣的距離居高臨下地打量何教授全身，正午的陽光被他身後福利院高大的俄羅斯式建築完整地遮住，何教授努力眨眼睛才看清他左胸位置上的金屬牌子，上麵寫著院長的職位。

“我們想要一個孩子。我和我妻子得到了允許來您這裡挑選一個。”何教授不由自主地皺眉，踏上福利院入口階梯的步子都遲疑，他看著那藤條落下來，隨著院長的轉身在他身側規律的微晃，他背過去的聲音裡有模糊的嘲諷笑意：“我當然不懷疑您的決心，但是我祝福您的運氣。”他帶著何教授往裡走，貼著紅色倒寫“福”字剪紙的門板後是木板的長廊，四周的窗戶都被同樣的薄木板釘死，死去的植物還保留著陰雨的記憶，散發著澀澀的黴味。伸手隻能看到五指的輪廓，何教授走得心都提起來，黑暗裡漸起的奶酸味，合著斷續的呼吸聲音，起起落落，他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揮動，卻打到一張粗糙的小臉，他一驚，剛要說對不起，卻有更微小的聲音刺進他耳膜：“請你不要說話，跟著院長走，不要回頭，一直到長廊的儘頭，那張最角落的床上有你要找的人，求你救救她，我會感激你一輩子。如果你真的有善心，我求求你。救救她！”童音急切地喃喃，伴隨著急促的喘息，他直覺地伸手摸到冰冷的一雙手，小小的手掌上有隆起的一塊，他心裡一動，聽到孩子忍痛的悶哼，是剛才的那個孩子。何教授的腳步一下子慢下來，想要說話，那個孩子卻掙脫了他的手，喘息聲由近而遠，他跑開了。

“何教授，現在開始你可以挑選你看到的任何一個孩子。”他又在黑暗裡行走了一段，然後他的領路人停下腳步，打開左手邊的一扇灰色的小門，對他作了個“請”的姿勢，他急忙地走上前去，那景象他一輩子也不能再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