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在驚雷之中目眥儘裂,從天而降的落雷仿佛將他全身的骨骼焚燒成灰,身上的碎肉噴濺四周,劇痛之中生出一絲麻木,耳朵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周遭雷鳴漸漸遠去。
恍惚中他看到戮神台從中心向外盛開浪湧般的白蓮,嬌嫩的花瓣在驚雷中燒焦枯萎,冒出轉瞬即逝的煙。
第二道落雷。
鎖住他手腕的鐵鏈隨著震蕩發出清脆的響聲,聲音入耳,直攻心脈,鵬終於堅持不住,挺拔的身軀頹然向前一傾,噴出一口帶著肉末的鮮血,在地上炸開一片蓮海。
層雲之上,金烏叩首,金烏哀求著乞求:“父帝,求您放了他,兒臣願意替他受刑,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生與死,皆為命數。”
“神殞帶來的劫數,也被歸在天地命數裡嗎?”
帝俊道:“我們怕未知的命數,當更怕必然會發生的動蕩,若不律法執事,何以安生生造化,命數,隻能由命數來解。”
第三道落雷。
“啊——”
筋骨寸斷,神識已經從身體中剝離出來,向上飄到半空中,俯瞰這具支離破碎的軀體,就像在用一種冷漠旁觀的眼神垂視一隻被巨獸碾至半死的蟲蟻。這樣似乎就不太痛苦了。
可他不敢形神分離太久,在下一道雷劈下來之前,他必須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不然一定會被活活劈死。
他不想死,他想活。
可是活著真的太痛了,痛到他承受不住的地步……
大殿之中,金烏站直身子,鵬忍耐不住發出的痛苦□□讓他痛心不已,金烏昂首,他站在雕欄之上就要縱身躍下去,“若下一擊還要往他身上劈,就先從我身上劈過去。”
“孽障!”
“父帝,您說了,隻有命數能解救命數,”金烏拔出赤翎寶劍在身前劃出一個金烏日輪紋,“扶桑九烏已死,十日隻餘其一,眾生錯愛要把我捧為命數,而我此生隻願是他的命數,父帝,我要追求他,我在追求他。”
他,跳下去。
“誰敢傷我摯愛,我不饒他。”
第四道落雷。
金烏日輪紋落下大乘法印將戮神台如鐘罩住,金烏立於驚雷之下,卻見浩蕩驚雷在金烏頭頂消散無蹤,他看向九天尊神祇,一字一頓道:“從,今,往,後。”
他回身劈斷玄鐵鑄成的鎖鏈,鵬渾身鮮血淋漓滑落在戮神台上,那樣單薄的身軀被破碎的染血衣物堪堪遮掩,金烏拽下自己的外袍,將鵬裡外裹住,打橫環抱在身前。他四顧片刻,盯住幾個剛用貪欲目光盯著鵬的天兵天將,“你們,取一目以殺雞儆猴,我看誰還敢以任何方式來碰我的人。”
金烏一偏頭,那些個天兵天將右目之中皆出現一片黑色的羽毛,將其視力封印其中。此時人群竟無人敢出來說話,因為他們看到金烏那隻鮮紅的右眼,那是一隻集結了上古九日在同一日死於非命爆發出的忿怒的惡眼。
他摟著懷裡的鵬走下戮神台,禦史從天而降,“陛下有旨……”
金烏用右眼斜睨著禦史,冷聲道:“稍後再宣。”
“嘿——你……”側旁一個執刀衛士上前一把捂住禦史的嘴把他拖離路中央,給金烏讓開道路。
鵬靠在金烏懷裡人事不省,並不清楚此時發生了什麼事情,隻在昏迷中做了一個接著一個的夢。
*
他第一天在北冥破殼而出的時候,在雪山之巔的冰窟裡,透過晶瑩的冰頂,仰望漆黑幽秘的蒼穹,以這片天地裡的一切為父母。
幾年後,他靠天地滋養長大化形成幼童,以孩童之軀下雪山,進到一個村落,那是他第一次在北冥見到人族,麵黃肌瘦的老者,遞給他一塊兒冰涼的熏魚。
他嚼著那腥鹹的魚肉,似乎是想更暖和一些,擠在老者身邊,許久,他在微弱的火光中問,“你這樣的好人,為什麼身上有業障?”
老者似是吃了一驚,“業障?你這樣的小孩兒,懂什麼業障?”
“我就是懂的。”鵬鳥嚼著魚,含含糊糊說。
“聽大人說的?這話可不敢亂說,會被聽到的,會被它們聽到的。”老者肚子“咕咕”叫著,“快些吃,吃完換個村子呆——人啊,生來都背著業障的,都背著業障的……我也該回家了。”
鵬說:“可你已經死了。”
老者遲疑一下,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還是那般嶙峋,沒有什麼變化,他想要拿起放在腳邊的那盞馬燈,卻發現再也拿不起來了,喃喃:“可是……可是我還沒有回家啊……老婆子還在等我回去……”
“她來找你了,你看。”鵬指向進村子的道路,一個老太太滿麵淚痕,卻帶著飽經滄桑的微笑步履蹣跚而來。
“啊,她來了啊,看來我真的死了,她來接我了。”老者笑著站起來,隻覺得渾身上下輕了不少,“孩子,她身上……有業障嗎?你悄悄告訴我,好嗎?有的話,我去求閻王,下輩子,我替她背。”
鵬看著兩人身上纏繞著的黑色業障,說:“沒有,現在你們身上都沒有業障了。”
“咚”,老者回頭,見到自己凍得梆硬的身體倒在地上,枯朽的身軀終於失去了最後一點溫度,老者與老伴相互攙扶著,“沒有就好,沒有就好啊,哈哈哈哈哈,老婆子,走,我們一起下地獄去!”
鵬看著遠去的身影,吞下最後一口魚,站起來,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