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東頭，我娘說那塊兒暖和。”

鵬隔著帽簷垂下的帷幔，端詳這個麵帶稚氣的年輕人，靈魂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蛋子是他化形下山之後遇到的第一個人——那名分給他魚乾吃的好心老者的轉世，他身上的業障被幼年的鵬斬去了，出生在這個溫暖的北冥，千年之後再遇故人，故人卻早已無法相認。

“你還帶著這個神像……”

“奧，這個，是守護神，我還信呐。”

鵬似乎長籲了一口氣，“還信呐”，這三個字仿佛帶給了鵬無儘的力量，鵬攥了攥衣袖，說：“聽我一句，不要搬去村東頭。”

“……為什麼？”

鵬握刀跨步邁過門檻，“天機不可泄露，言儘於此。”

*

這家的屋子確實風水招陰，蓋房子的時候不太講究，弄了個大煞局，怪不得鬼蝠妖隻願意藏在他家屋子裡，村裡時不時就要丟雞，他家院子裡就總能見到連毛帶血的雞骨頭。

鵬在中堂站定，神力的壓迫下，鬼蝠妖顯出原形，鵬道：“我乃北冥鎮鬼守護神，此處民居禱告，要驅你離去，今日留你性命，速速離去。”

鬼蝠妖倒掛在廊柱上，“是——你——”

鵬猛一抬頭，銳利的鷹眸緊緊鎖住鬼蝠妖，“我記得已於數年前斬殺你於刀下。”

神域時日過得快，分明是一月前的事情，但經曆了在天上受刑，又去暘穀養傷這一段時日，人間已過數載。麵前這隻鬼蝠妖，曾與鵬在古源村溶洞內狹路相逢，當時那隻魔物驅使鬼蝠擾亂鵬的視聽，而從另一條甬道突襲金烏，最終被金烏擊殺。在鵬趕去援助金烏之前，就使用神力將鬼蝠法滅，小菁當時就吞吃了這隻鬼蝠的魂魄。

——鵬手下不留生魂。

鵬很清楚當時自己下了殺手，不可能存在失手的情況，而此刻這隻鬼蝠又出現了，這是為什麼？！

“你真的斬殺了我嗎？”鬼蝠尖笑起來，“你們這些神仙太仁慈了，下手太軟，最後隻會搞個殺身成仁，做個表麵功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鵬內心盤算，麵上不動聲色，“你不是它，它已經死了，你到底是什麼？”話音未落，鵬反手拔刀，菁古長刀帶著火星出鞘，借著拔刀的勢頭砍向倒掛在房梁上的鬼蝠。

“哈哈哈哈哈——”鬼蝠翻身站在房梁上躲過刀鋒，倏而麵色猙獰起來，“你怎麼看出來的？”

“鬼蝠不過一個供魔物驅使的低下畜生，哪能知道這麼多？”

鬼蝠臉上掛著惡狠狠的笑，“你告訴我啦，下次我會注意這一點的。”

“你還有下次？”鵬提刀而立，冷笑一聲，翻腕用刀指著鬼蝠，“既然用我的信徒把我吸引過來，定然不是活的不耐煩了而有意為之，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金翅大鵬不愧是能收服北冥這片荒蠻之地的守護神，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隻可惜沒幾個人信你了，要不要我幫你啊哈哈哈……”鬼蝠又抓著房梁轉了半圈，繼續掛在那裡，他的頭轉過一個不自然的角度看著鵬，咬牙切齒，每個字裡都噴發著怨憎和惡意道：“我來告訴你，你這個騙子，披著神皮做著下賤妓子的勾當，陰溝裡爬出來的冷血賤種，讓我們無處可去，殺了你們，殺了金烏，啃你們的骨頭，喝你們的血，吃你們的心肝，把你們的皮掛在……”

“噗呲——”

鵬甩掉刀刃上的血，麵無表情地收刀歸鞘。

“咚。”鬼蝠的頭先掉在地上，隨後身子也從房梁上摔下來，緊接著化成灰燼。

“帶話給你主子，”鵬側對房角裡的陰影，房門吱呀作響，外麵的一道光照亮鵬的半張臉，那隱匿在陰影裡的雪亮的眼睛裡殺機四溢，“敢對金烏下手，來一個，我殺一個。”

*

“啊！”

“怎麼？疼了？”金烏環著鵬的腰，金絲從鵬的胸口鑽進去，在他的心臟處織出一張細密的網，金烏按住鵬下意識掙紮的手，“再忍一下，我會儘快的。”

鵬額角汗涔涔的，攥著被褥的一角搖頭，從嘴角擠出一句：“沒事，不疼。”

“疼了就說，不要忍，說出來能好受點。”金烏吻著鵬暴起青筋的眼皮，“就快好了，你會沒事的。”

*

那日鵬回去之後態度不同往日，異常主動，在愉悅之後告訴金烏，“我想好了，我願意把我的生命托付給你。”

聽到鵬的話，金烏反而有些猶豫，無端的反常通常意味著背後會有隱情，他不希望給這愛意埋下隱患，“你今天出去遇到什麼了嗎？”

“沒有，”鵬坐起身，眼中的情愫幾乎要把金烏溺斃，“我就是在想在這漫長的年月裡，我一直是一個人，突然這樣子，有點不習慣，今天看到人間夫妻嬉笑怒罵，和以前看到的有些不一樣了。”

他靠在金烏身上，伏在金烏耳邊，仿佛怕被冥冥中的命運聽到一樣，幾乎是用氣聲說：“我愛你。”

金烏反手攬住鵬披在肩頭的頭發，將那發絲向後撩去，用一根簪子挽了一個小小的發髻，“你知道嗎？烏鴉一生隻會找一位伴侶。”

鵬側頰貼著金烏的肩，許久未說話，像是在回味這句話，又像是在為烏鴉們這種對終生一夫一妻製愛情的執念的默哀，他說：“嗯，我知道，所以你不會離開我，我也願意把我的生命托付給你。”

紅綃帳暖，他們不拜天地，隻拜彼此，次日，告知九天和黃泉，他們互相擁有。

彼一時天地躁動，這場不先為人知的婚慶傳遍天庭地府，天庭帝俊連下十二道召令，召金烏回歸暘穀，不可進入北冥，金烏閉門拒不接旨，秉著狂傲的性格依舊我行我素。傳令官回去後遞下第十三道傳令，隻有一個字，“準。”

金烏摸不透父帝態度大變之後的更深層想法，但隻要拿著這個“準”字，他與鵬的關係便可名正言順。

他們用那無止境的生命一起走遍河山，看北冥冰川與極光綺麗的融合，看南海沙岸與歸泊的漁船，看雪域高原上奔跑的生靈，看滔滔大河澎湃巨浪，看叢林繁茂鳥獸嘻逐，看地府黃泉和忘川湧出無數凡人的記憶，看天庭極夜璀璨的星光……

仿佛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但是在寧靜之後，每逢夜幕降臨，鵬心中那隱秘的憂患就化成舌根的苦澀，苦得他夜不能寐。

他其實很在意鬼蝠妖所說的話，儘管這麼長時間以來沒有發生什麼大的事端，但這始終是禍根，困擾他，束縛他，威脅他。

——金烏絕不能被威脅。

夜色正濃，鵬靠在熟睡的金烏懷裡享受溫暖的懷抱，他倏地睜開眼睛，悄聲坐起來整理衣衫，從時空生死界裡拔出菁古長刀。

幾千年沒有再受大動蕩的魔域，降臨了“貴客”。

“告訴魔尊，我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