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水滔滔向遠方,河邊揚起瑟瑟陰風。
孟婆垂手放下瓢,站起來伸了伸腰背,“上神年歲比晚輩大,但是,上神高居神位,垂視眾生,沒有晚輩對人事滄桑的了解深刻。話,誰都會說,但是有些東西不是說了就能否定的。”
“上神舍不得什麼?晚輩不清楚,但是上神要知道,舍不得,就是軟肋。”孟婆捶了捶自己的後背,彎腰拱手,“上神讓晚輩免受一次責罰,晚輩願意在能力範圍之內,許上神一個承諾。”
鵬沒有動,似乎在想些思慮悠遠的事情,半晌才說:“嗯,先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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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行早已在前路等他,見鵬麵色凝重地走過來,小心問:“你要不要我陪?回去的路記下了嗎?”
鵬袖子下指尖有些發抖,開口就難以遏製地喘了口氣,那是上神心意被看穿而帶給他的壓迫感。
“等會兒我去看,麻煩葉兄就在此處等我。”
葉行遠遠能看到三生石,那邊金光環繞,萬物周轉中,輪回姻緣和記憶都被刻在那塊石頭上,他有些擔心地看向鵬,鵬嘴唇上毫無血色,“鵬兄,一定要看嗎?”
鵬眉頭緊皺,下了決心一樣點頭。
葉行坐在忘川邊的石欄上,看著鵬的背影越來越小,最終停在三生石前。葉行覺得等人太無聊,百無聊賴地擠眼睛打了個哈欠,等他再睜開眼睛時,差點翻下忘川——鵬彎下腰慢慢跪了下去,他伏在地上肩膀抽動。
他在哭。
“臥槽!?”
葉行很久以前就認識鵬,這家夥不能說嘴硬,隻能說嘴非常硬,也很少在彆人麵前表露出自己的心思,但是行事果決,某種程度上能稱得上瘋狂。這次鵬下來找他就有些不對勁,自兩人認識以來,鵬從來沒有露出過這種類似於迷茫的神態。
而哭,更是從未見過。
葉行從石欄上跳下來,瞬身就向三生石去,他怕鵬想不開出什麼事情,畢竟太反常了。
鵬餘光掃到來人,竟立刻站起來掌下凝力一掌拍在三生石上,浮動在三生石上的字跡出現裂痕,漸漸消散掉。
“怎麼了?”葉行上下打量鵬,看到他隻是眼圈有些紅以外還算平靜,回頭看三生石,看到了正在消散隻剩下邊邊角角的字跡:魚。
鵬側過臉沒讓葉行再看自己那一瞬間的脆弱,半晌後轉過來,已經與平常無異,“沒事,就是心裡有點激動。”
葉行張了半天嘴沒有說出話來,鵬真就是嘴硬,除了逢場作戲以外,葉行實在是很難以想象鵬居然會哭,他那顆硬得堪比岩石的心居然會難過。
“……好吧,那你現在要去哪裡?回去嗎?我送你上去。”
鵬有些遲鈍地點點頭,“勞駕。”
葉行在忘川城境內開鬼門關可以直接把人送回人間,不用再走奈何橋,省了不少麻煩,此刻北冥一片黑暗,秦罡暫時回了暘穀,北冥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
鵬走得很慢很慢,幾乎搖晃走不穩,他在大澤鄉的原野裡,聽到了農人的哭喊和咒罵,他們將積蓄換做種子種在田野裡,種在陽光下,可是天不遂人願,作物苦了,太陽走了,黑暗回來了,心死了。
他的信徒回來了,卻是以另一種方式,他們詛咒北冥的守護神,這個沒用的神,他弄丟了太陽。
鵬將那些咒罵屏蔽在耳外,他覺得自己的心冷了。小院還是那個小院,推開小院的門,卻沒有秦罡暖烘烘的飽含著愛意的擁抱,沒有鄰裡幼兒的嬉笑,他坐在床邊,用柔軟的被子將自己裹起來,卻還是好冷。
太冷了,是那種凍到骨頭節子裡,讓他不自禁哆嗦的冷,根本無法忍受。
在這寒冷的黑暗□□閉上眼睛,眼前拂之不去的是三生石上的那對名字:金烏,鯤。
果然,他不屬於我。
欺人隻能自欺。
鵬捏緊被子,再也無法忍住的淚水從眼角滑落下來,滴在被子裡,轉瞬間就消失了,他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啜泣起來,他難以想象自己曾經是如何熬過幾千年看不到頭的寒冷和黑暗,更難以想象未來如何獨自一人捱過漫長又孤獨的生命。
他把身體獻祭給了這場陰謀,靈魂獻祭給了荒唐的愛情。
秦罡,秦罡,金烏……
鵬抬起埋在被子裡的頭,他清楚魔尊玄曾的行事風格,他一旦仇視上誰,就會像那吸血的蝙蝠,一直粘著這個人,直到抓住對方虛弱的瞬間,暴起直刺要害。
秦罡現在並不安全。
他要遠離黑暗,遠離北冥這片是非之地,遠離自己,繼續過著他曾經高高在上的上神生活,不理凡間情事,不碰三界是非,去做那高高在上的太陽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