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十五年,時值深冬。
圖南山南脈腳下一處驛站,仆役們來回忙碌著,正將行李依次搬裝上車。
幾個侍衛打扮的人想上去幫忙,卻被驛丞樂嗬嗬地攔了:“屋裡有暖茶,幾位都去歇著,這點事啊,我們肯定給祝郎君收拾得妥妥的!”
為首的侍衛為難道:“大人太費心了。我們公子說了,官家驛站,本不該我們在這兒歇腳,這些日子已給您添了不少麻煩……”
“哎,這是哪兒的話。”驛丞擺著手,“祝郎君還在病中,我總不能放著空屋子不讓住,讓病人風餐露宿啊。我說句真心話您也彆笑,那神仙似的人物,能見著一回也算是我的福氣了。您就當全我仰慕之心,千萬莫同我客套,成不成?”
這驛丞性子豪爽,操著一口北地方言聲音不小,惹得門口來往的人都聽了一嘴。
一個帶著差事的驛卒剛下馬,好奇地張望幾眼,進了館中便忍不住打聽:“外邊那是什麼人?能勞得大人親自出來忙活,是個大官兒?”
周圍幾人聽了這話,都笑了起來:“哪兒是官哪。雁安白駒,寒泉翁的親外孫,你聽說過沒?”
“雁安白駒?”那驛卒略吃一驚,“不都說那是落翮山的世外仙麼。他不在山裡悟道修禪,怎麼大老遠的跑咱們澧京來了?”
“嘖,這有什麼不明白的?我且問你,這白駒,是哪裡人?”
“雁安白駒麼……自然是雁安人啊。”
“錯嘍。”那幾人哈哈大笑,與有榮焉道,“真要說起來,他算是半個澧京人!他這一趟不是‘到’咱們澧京來,而是‘回’咱們澧京來。”
驛卒不解:“這從何說起?”
“嗐,你難道不知白駒的父親是誰?”一人湊首道,“寒泉翁之女柳絮才高,許的那自然不是尋常人家。盛啟年間三元及第的狀元老爺,你總有耳聞吧?”
驛卒吸了口涼氣:“不就是提筆安社稷的那位祝公?白駒竟是他的兒子?”
他訝異了好半晌,才喃喃感歎:“也難怪,這一家子都是神仙啊……”
“瞧你這孤陋寡聞的樣兒。”幾人都樂了,“文曲星的兒子那就是小文曲星,白駒若入科場,必然也是要連中三元的。老徐,你家裡不是有個在讀書的小兒子?我們前幾日可都遠遠地拜過了,彆怪咱沒提醒你啊,白駒住在東廂,今日可要走了!”
“是得、是得拜拜……”驛卒手忙腳亂,把手裡的文書和信筒往同伴手裡一遞,“勞哥幾個幫我拿著,我去去就回。”
他步履匆匆往東麵去了,同伴隨意一瞥,忽地“咦”了一聲,從中揀出枚形製樸素的信筒來:“嘿,老徐這憨貨,接私活被我給逮著了!讓我看看,這好像就是寄到咱們驛館——”
他幸災樂禍的笑聲在看清信筒上的字後一頓,舌頭也打起了結:“祝、祝……予懷?”
眾人一愣,麵麵相覷。
沒記錯的話,白駒也叫這個名吧?
有人一拍腦袋:“信筒是澧京來的,那必然是祝公寄給自己兒子的啊!老徐真是個缺心眼兒的,接了私活,竟不知寄信的主人家是誰?”
“不管了,咱們一起給白駒送去,沒準還能見他一麵呢!”
“先彆忙,讓我摸一摸信筒!我這手沾點才氣,回家去蹭蹭兒孫輩的頭,也叫他們聰明些!”
“對對,也讓我摸摸!”
“一個個來,哎喲真是……”
*
驛館東麵,一個小姑娘裹緊身上的衣袍,拎著一把木劍匆匆穿過門廊。她的雙環髻上綴著兩個小絨球,隨著飛跑的動作歡騰地躍動,惹得館中的人都笑著朝她看。
有人逗她道:“小丫頭,你往哪兒去?”
“我有名字的。”小姑娘偏了下頭,毛領下露出張靈動的小臉來,“我叫德音。”
“好,德音小丫頭。”那人打趣道,“雪天路滑,當心摔個狗啃泥。”
德音“哼”了一聲:“我要給公子送信去呢,不同你說了!”
東廂院落清淨,與外頭全然不同。德音風風火火地一路跑進院內,也不由得放輕腳步,停下來喘勻了氣,才走上前去敲門:“公子,我回來啦。”
裡頭的人咳了兩聲,響起一聲瓷碗落在桌案上的輕音:“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德音像條魚似的鑽了進來,輕車熟路地往暖爐跟前一蹲:“哎,還是這裡暖和!”
祝予懷看見她凍得微紅的鼻尖,笑著數落道:“知道外邊冷,還天天出去瘋跑?哪天地上霜未除乾淨,非得讓你摔一跤才長記性。”
德音吐了吐舌,從懷裡摸出枚信筒:“公子你不知道,方才好多人堵在門口,支吾半天,就為了送這個。這麼多人結伴來送,沒準是很急的信呢,我自然要跑的。”
祝予懷看了一眼:“是父親慣用的信筒,我瞧瞧。”
未梳的長發隨著他起身接信的動作滑下了幾縷,露出一截過分白淨的脖頸。他隨手攏了發,拿竹簪簪了起來,又將案上的瓷碗偷偷往後挪了挪,才開始揭信筒上的蠟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