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在喰種襲擊路人的混亂現場答應竹內愛子的邀請時，天羽真理並沒有想太多。一方麵，即使不是自帶一層神秘麵紗的宗教團體，而隻是普普通通的一般結社，象征著正式“加入”的儀式也會或多或少地體現出這個組織的整體基調，對於搜查官幾乎陷入瓶頸的調查來說，簡直是瞌睡來了送枕頭的大好機會；而另一方麵，按照竹內愛子平日裡的性格，她在電話裡發出邀請時的語氣實在是過於亢奮，其中毫不掩飾的期待讓人實在難以拒絕。

慣來不怎麼在意其他人類想法的少女當然不會因為拒絕他人的要求而產生愧疚，但被自己的“人類觀察窗口”這樣鄭重地發出邀請，就算是沒有工作上的考量，她也是願意跑這麼一趟的。

“入教儀式應該隻是走個過場吧？這樣的小型宗教能吸引到人來參加就應該謝天謝地了。愛子說見證人沒有什麼特彆應該做的，那估計隻需要坐在那裡看完就行了。不過說到底，誰家好組織的入教儀式要在晚上才開始啊？”

現任CCG搜查官從不參與宗教活動，所以她腦海中的“入教儀式”是按照中學畢業式預設的，全無宗教特色。無非是今天加入【蜂】的一日主人公們挨個走上台，從相同的人手中接過具有象征性的獎牌和幾句鼓勵的好聽話，然後從此獲得一個新的身份。而台上台下的其他觀眾則負責營造氛圍，在應該微笑的時候展現笑容，在應該努力鼓掌的時候製造掌聲。如果條件允許，還要好好拍上一疊照片，仿佛這樣才能為今日的主角留下毫無遺憾的人生記憶。

“不讓攜帶電子設備真好，我可不想拍這種照片。這種活動肯定無聊又麻煩，所以也就不用做得很好。”

天羽真理在心中暗下決定，便不再在這件事上多費心思，隻等著入教儀式舉行的那一天到來。年輕的搜查官甚至沒有為此請假的意願，而是選擇踩著時間線緊急下班，在CCG的更衣室裡換上淺藍色半袖和黑色輕薄長褲，就匆匆忙忙地趕往與竹內愛子的約定地點。

當看見早就等在那裡的竹內愛子時，天羽真理不由得挑了挑眉。精心打扮過的短發少女畫著適合隆重場合的偏濃妝容，紅棕色的口紅和偏紅的眼影強行扭轉了她原本的風格，讓她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明豔。她穿著一身粉藍色的連衣裙，連衣裙上細碎的金蔥粉反射著橘色的落日，與她臉頰上的閃粉交相輝映，使她仿佛籠罩在一層淺金色的帷幕裡。然而這一次，比起帷幕下的陰影，竹內愛子透露出的氣質終於更像是等待帷幕揭開的明星了。

“你把這條裙子買下來了啊？果然很適合你，今天很漂亮嘛！”

麵對天羽真理笑眯眯的大聲誇讚，竹內愛子像是得到想要的答案，肉眼可見地鬆了一口氣。她本能地想要低下頭，謙遜地掩飾自己的快樂和得意，然而她耳朵上花朵形狀的耳飾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與翹起的發絲絞在一起，狠狠扯了一下她的頭發，讓她發出一聲輕嘶。

“真理今天也很好看。”竹內愛子認認真真地說，習慣性地作為兩人中更細心的那個叮囑道，“修女姐姐馬上就會來接我們了。入教儀式很晚才會結束，期間不能使用手機。真理需要提前通知什麼人嗎？”

“不需要。”天羽真理回答得漫不經心。

這樣毫不遲疑的回答似乎讓竹內愛子誤會了什麼，她興奮的麵色下意識略微褪去了一點，卻在下一秒露出了一個更加柔軟的笑容。她默不作聲地盯著天羽真理看，黑亮的眼眸中多了一層濕潤的光。年少的搜查官十分疑惑地回看過去，試圖確認自己是否真的從同學的神情中分辨出了欣喜。

竹內愛子卻在這時垂下眼簾，主動走過來挽上天羽真理的臂彎。少女身體的溫度和觸感隔著兩人之間薄薄的衣料，存在感極為鮮明地傳遞給自己的同齡人。天羽真理雖然是很容易和大家打成一片的類型，但除了戰鬥之外，她很少和人物理上貼得很近。驟然被這樣挽住，她本能地向後撤，即使顯得生硬，也想拉開距離。然而竹內愛子似乎是預感到了同齡人的躲閃，手上恰好一個用力，拉住了對方倉促的動作。她腳下高跟鞋踏在地上所發出重重的清脆聲響，襯得她說話的聲音更加輕柔卻堅定。

“沒關係。正因為這樣，今天我們一定會更開心。”

CCG的搜查官向來敏銳的直覺提醒她，眼前似乎不是一句“好哦”就可以敷衍了事的情況。但直覺隻給出了有限的線索，不能大包大攬地給出解決方案，她一時間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回應對方如此肯定，卻相當可能落空的期許，於是活潑機敏的長發少女罕見地選擇保持沉默，任由竹內愛子的另一隻手也攀上自己的肩膀。

好在各懷心思的沉默並沒有在兩個人之間彌散太久，紫色頭發的三級教司就出現在她們眼前。紫發女人今天將長發規整地梳成發髻，穿了相當正式的深藍色罩袍，袍子的正中央有白色布料勾勒出一隻蜂類形狀，看上去確實莊重嚴肅。她的出現打破了兩個少女之間微妙的氛圍，無意間幫了天羽真理的忙，以至於她停留在少女搜查官身上比平日更加明顯的打量眼神，也沒有那麼令少女不快了。

“沒關係，查不查得出來問題都遲早要把你眼睛報廢。”天羽真理一邊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著紫發女人細細講著今天儀式中的注意事項，一邊在心中冷漠地暗自想到。

在紫發教司的引領下，少女們穿行在街頭巷陌，七拐八拐來到了一幢紅色磚房前。雖然這幢房子上的招牌被人為摘去了，留下一塊突兀的空白，但無論是它外牆的裝修風格、位於半地下大門的樣式還是屋內隱約透出的暗紅色燈光，都在昭示著它原本的用途隻怕是一間夜間營業的酒吧。

“入教儀式設在這裡？”天羽真理饒有興趣地問。

紫發教司伸手戴上兜帽，寬大的帽簷模糊了她的眉眼，卻不能掩蓋她嘴角的笑意：“足夠大又能徹夜使用的場館可不容易找。”

搜查官少女聞言皺了皺眉頭，陷入到了一種“感覺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對勁”的狀態中。不過她也沒有什麼機會糾結，因為依次踏入綠色木製邊框的窄門後，繼續向下延伸的彎曲走廊立竿見影地隔絕了陽光，隻有教司在門口隨手拎起的照明馬燈散發著幽幽紅光。黑暗立竿見影地把她們拉入了另外一個世界，腳下的路麵和手邊的牆壁同時傳遞給她們堅硬冰冷的觸感。年輕的搜查官不動聲色地算計著路徑，發現走廊的儘頭正好應該是地下一層的位置。

早就等候在那裡的女人穿著和紫發教司相似的服裝，她順著紫發教司的示意，在竹內愛子胸前彆上了一枚蜂狀胸針。在這樣的距離下，即使燈光昏暗，年輕的搜查官仍然將胸針的樣式看得十分清楚，雖不能十分肯定，但至少天羽真理覺得現在棲息在竹內愛子胸前的【蜂】和照片上落在山崎友也經紀人胸前的那一隻在款式上沒什麼分彆。

天羽真理略微揚了揚頭，剛才因為竹內愛子突然的動作而像是身披一層栗子殼似的不自在感瞬間褪去了。她心中甚至有隱約的竊喜油然而生，忍不住換了一個重心，看上去仿佛是個小小的跳躍。

“接下來你和我一起走。”在竹內愛子被帶走之後，紫發教司走向反方向剩下的那扇門，“本來見證人本來隻能由教會內部人員擔任，但愛子強烈要求，你又和她差不多同時期積極參與活動，所以我們才考慮為你破例……更重要的是，我也很看好你。”

“看好我？”少女尾音上挑，既像是天真無辜，又像是故意調侃。

紫發女人極快地皺了下眉頭，才繼續道：“雖然愛子也很不錯，但是你這樣的姑娘更適合我們。我由衷地希望你能見證到儀式結束。”

“……我就是打算這麼做的。”

天羽真理說得斬釘截鐵，但心中卻因為紫發女人意有所指的話而默默存下了一絲警覺。走進地下室的門，眼前陡然開闊起來，CCG的搜查官快速掃視了一圈。占據了幾乎三分之一個場地的舞台並不高級，也沒有最近流行起來的高清大屏幕作為配件，但勝在足夠寬敞，因為現在上麵一個人都沒有，甚至顯得有些空曠。

台下的大廳中三三兩兩站著一些人，數量仍然稱不上多。她們都穿著款式相近的罩袍，顯得穿著尋常衣服的天羽真理格格不入。也許是因為少女特立獨行的打扮，也許是因為領著她走進來的紫發女人，場地中在罩袍的掩蓋下缺少活人氣息的女人們有意無意地看向她們，更加熱切地討論起來。

“是這次的特例？”

“真是大膽的作風啊。”

“畢竟是神奈川大人同意的……”

女人們之間的竊竊私語相互重疊，讓無意間捕捉到一點的聽者更加難以分辨。紫發女人似乎無意在此時與場內的熟人社交，徑自帶著天羽真理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了舞台左前方的位置。這個幾乎可以說是舞台和大廳交界的位置，給了搜查官一個良好的視野範圍，於是她很快就發現了現場違和之處。

“呼吸聲太多了……”天羽真理的視線如同小獸般在大廳裡的女人們之間跳來跳去，最終落在了不遠處的場內裝飾物上，“還有一部分聲音好像是……從這些裝飾物裡傳出來的？”

被搜查官注意到的裝飾物呈圓柱體，主體部分被黑色絨布密不透風地遮擋起來，隻露出兩米寬的正方形底座和筆直伸出固定到棚頂的小臂粗鋼管。八個相同的柱形裝飾物有規律地排布在大廳裡，任誰都能迅速猜出它們原本應該是用作表演的鋼管舞台。

由於在場的人不多，百無聊賴的天羽真理遊戲般地想要觀察好在場每一個人的身體特征。但她還沒來得完成這份消遣，麥克風刺耳的嗡鳴就像是按下了啟動鍵，使得舞台周圍一道道白色光柱乍然亮起。年輕的搜查官由得眯起眼睛，等肉眼適應了突如其來的光線後定睛一看，不由得有些不快地皺起了眉毛。在她沒有發覺的時候，聚光燈下已經站了一個格外高挑的女人。女人有接近1.9米的身高，身上的罩袍雖然款式和其他人相似，但顏色卻明顯更淺，在聚光燈下近乎水藍。

她聲音高亢，咬字清晰，帶著一種挑撥神經的興奮節奏。隻要她剛一開口，整個大廳立刻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

“我親愛的同胞們，很高興與你們一同參與這次新血產生的儀式。我是這場儀式的主辦人，一級教司，神奈川。”

天羽真理的目光雖然也和其他人一樣，釘在舞台中央的女人身上，但那極具煽動性的開場白卻沒有被她真正聽進耳朵裡。少女暗自思索著自己到底在哪裡聽過“神奈川”這個名字或者代號，為什麼會這麼耳熟。她的視線從一級教司堪稱完美無瑕的麵容上掠過，落在她敞開的懷抱中央。長長的項鏈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於是展開翅膀的蜂蟲如同有了生命，作為尾部和毒針的紅寶石在光照下熠熠生輝，如同凝固的鮮血。

在那個瞬間，血色終於讓少女把眼前炫目的舞台和巡查任務裡黑暗逼仄的房間聯係起來，也令她發出一聲獵人終於發現獵物時的哼笑。

“原來神奈川是這個意思呀！應該說得更清楚一點才對嘛。”少女略帶埋怨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