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和每一個已經成熟到可以自行運轉的機器一樣,CCG繁忙得像是一個偌大的蜂巢。每一天都有無數令人心驚的死亡和讓人稱奇的怪事變作白紙黑字,從一個部門轉到另一個部門,仿佛是在同一個印刷機流水線的兩個端口裡進進出出。有馬隊剿滅【蜂】的勝利隻是曇花一現,很快就下沉為一疊疊整齊的卷宗,迅速淹沒無人問津的故紙堆中。
“SS級喰種【快刀手】作戰會議,現在開始。”
有馬貴將話音剛落,小阪芳行就翻開剛發到手中的紙質材料。即使他動作很快,聲音也不小,但紙張相互摩擦所產生的聲響還是立刻就融入周遭相同的聲音中,融合成一陣窸窸窣窣的聲浪。他動作一頓,有點茫然地抬頭向周圍望去,能看見的隻有其他隊員讀取信息時低垂的後腦和認真的側顏。不知道為什麼,和平時彆無二致的情景讓他莫名有些煩躁,於是他下意識看向前方,定格在正在說話的有馬貴將身上。
“玉沢美衣,現任CCG上等搜查官。昨日淩晨,她的屍體被發現於住所附近。經現場確認和法醫屍檢,死因係被高強度甲赫攔腰斬斷身體,當場斃命。根據致命傷上的赫子痕跡殘留,推測為SS級喰種【快刀手】所為,因此玉沢美衣成為今年以來第三名死於喰種【快刀手】襲擊的搜查官,也是係列案件移交給本隊之後的第一名。”
昏黃的夕陽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和剛剛打開的白熾燈光混合在一起,組成一種半暖半冷的奇怪色調。兩種光源以百葉窗投下的陰影為界進行分割,將用於展示案情的白板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部分。
有馬貴將站在更靠窗的左側,麵向自己的隊員,更為強勢的夕陽為他水藍色的頭發披上了一層淡漠的金色;而被白熾燈侵染的陰影裡,玉沢美衣遇襲現場的照片被一塊小小的磁鐵吸附在白板上。照片裡被一分為二的屍體仰麵倒地,兩截身體略微錯位,隱約可以看見顏色略深的臟器堆在地上。與房間內所有人身上上製式相同的白色製服已經被血液和臟汙完全浸染,以至於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堪稱慘烈的現場並不能讓小阪芳行心驚,死去的上等搜查官定格在沒有經過任何後期處理的照片裡的,那個錯愕猙獰的表情也不能讓他動搖。畢竟,任何有誌於成為CCG搜查官的人類,在接受搜查官訓練的第一課上,就會被引導著慢慢做好麵對殘酷場麵的準備。而小阪芳行不僅不是一個沒有準備好麵對屍體的愣頭青,他甚至不是搜查官學院裡那些,在麵對解剖室裡冰冷的喰種屍體時,認為不會嘔吐就以為萬事大吉的新人。
哪怕是在小阪芳行還在搜查官學院裡受訓時,他就因為在學院裡無可挑剔的名次而作為直選生參加過多次實習,參與的實戰任務或許比某些平庸的新人搜查官還要多些。所以早在正式畢業之前,他就有機會親手殺掉過任務過程中專門留給他練手的弱小喰種,也在對方的瀕死反撲中明白,在戰鬥中,被當作獵物的絕不隻是喰種一方而已。
“你能知道這件事,已經算得上是個優秀的新人搜查官了。”
時至今日,小阪芳行還能記得,搜查官學院裡的老師恰恰是在看見他的任務報告中,那段和任務關係不大且沒有舍得完全刪掉的個人感慨,才最終輕輕放過了任務中不算平順的過程,給了他最高等級的成績。而優秀的畢業成績最終又轉化為他鮮亮履曆上至關重要的一筆,不僅讓他如願進入CCG成為了一名搜查官,還成為了他日後有機會進入有馬隊的倚仗之一。
平心而論,CCG搜查官的待遇,絕對會被大多數人所羨慕。連普通市民都知道,即使搜查官是個風險很高的工作,但與之相對的是高昂的薪資報酬、明確的升遷路徑和完善的福利保障。因此就算搜查官平均服役年限相當短,能夠全須全尾活到退休的概率不高,還是有無數有能力、夠資格的年輕人前赴後繼,自願投入到這個如同絞肉機一般的暴力機器之中。畢竟沒有人能既不被財帛權勢所動,又不為名聲親眷所累,更何況隻要喰種存在一天,就算不從事搜查官這種高危職業,又能安全到哪裡去呢?
所以少年時的小阪芳行在看到CCG搜查官學院的招生信息後,沒有絲毫猶豫地轉了學,去搜查官學院接受專門教育,在艱辛的訓練中日漸與普通社會分離,不肯放棄任何一個提高戰力、積攢履曆的機會。而誰也說不準的天賦和長久的辛勞也給了他回報,他不僅在學校名列前茅,而且在進入CCG後,表現也頗為亮眼,獲得了不錯的評價,逐漸打出了一片好局麵。
出於長久以來的慣性和本身謹慎的性格,小阪芳行一直極力表現出前輩們希望看到的謙遜姿態,但在某些時候,他也難免得意誌滿。周圍人的種種讚揚和嫉妒仿佛是在清晰無比地告訴他,他終於告彆了過往一無所長的人生,找到了一條適合自己的道路,能毫無疑問地擔當得起他人口中“天之驕子”的評價了。
雖然,或許在程度上,不及有馬貴將。
但此時,已經是一位成熟搜查官的小阪芳行卻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玉沢美衣的屍體照片上移開。更確切地說,是無法從屍體手邊的庫因克武器箱上移開。照片裡中等規格的庫因克箱表麵蒙上了一層刺眼的血色,覆蓋住了使用者重視愛護下長期保養的痕跡。很明顯是屍體倒地後才脫手的箱子根本沒來得及打開,翻倒在地的模樣十足狼狽,同時卻又因為完好得像是一份足以救命的希望而顯得分外可憐且諷刺。
或許是因為小阪芳行一直盯著照片上孤零零的庫因克箱,竟感覺它在他眼前變得越來越陌生,越發像是一隻平平無奇的工具箱,而非隻有CCG搜查官才能使用的致命武器。
“這未免太過了。”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小阪芳行的腦海,讓他握住文件夾邊緣的手指本能地用力,以至於在文件夾鋒銳邊緣的反作用力下逐漸發白,“怎麼會連使用庫因克武器的機會都沒有呢?”
白板前的藍發搜查官似乎注意到了小阪芳行逐漸發直的視線,看他的方向瞥來一眼。即使有些走神,小阪芳行認為自己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並不明顯的眼神。他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同時低下頭,將視線移到手中的紙質資料上去。
隻是他自己並不知道,此時他故作鎮定的臉色可談不上好看。
有馬貴將的視線並沒有在小阪芳行身上停留,仿佛剛才的一瞥隻是他的錯覺。CCG的天才搜查官按照自己的習慣,用平穩冷靜的聲線不疾不徐地梳理著與【快刀手】相關的案情重點。與平時的寡言相比,有馬貴將在作戰會議上總是健談一些,像是自動觸發了某個提前設置好的程序。也正是因為這種仿佛提前演練好的固定流程,有馬隊的隊長每次都能配合著眾人手中的紙質材料,把一個又一個案件梳理得詳略得當,明晰清楚。
“又來了,像是大家都看不懂字似的。”小阪芳行心裡煩躁,便再一次把手上的材料翻得嘩嘩作響。
說實話,小阪芳行並不是從一開始,就看自己這位年輕的上司不順眼的。
他進入CCG時,有馬貴將討伐【梟】的驚天一戰剛剛落下帷幕,正是傳言四起,眾說紛紜的時候。單是這一戰的最後結果,小阪芳行就聽了好幾個不同版本,有人說【梟】幾乎算是全身而退,有人說有馬貴將命在旦夕,更不必說戰鬥的過程了。
小阪芳行不僅每個版本都聽過,甚至還認真分析過每個版本的合理性。不過分析來分析去,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對有馬貴將是如何戰勝強大喰種的過程並沒有過於強烈的求知欲,反而是對他振聾發聵的盛名和大家猜測中那片光明燦爛的坦途豔羨不已。於是他借著湊熱鬨的名字輾轉打聽消息,在有馬貴將常去的員工食堂蹲到了人。
如果不是經由旁觀過【梟】討伐戰的搜查官明確指出,小阪芳行怎麼也不會想到,正老老實實排在隊伍裡、戴著眼鏡的藍發青年就是有馬貴將。他在瞬間的失望後,立刻鬆開了皺起的眉頭,眼睛裡重新盈滿了向往的光彩,甚至比之前更勝。
“這就是CCG未來最年輕的特等搜查官嗎?這幅身板可不像是能打出那麼誇張戰局的樣子啊……所以果然流言中有不小的水分吧。”
“不過能有現在的局麵,除了是局長的弟子,他一定還有哪裡做得比我強。”
“如果能夠站到他身邊去,想必會事半功倍吧。”
小阪芳行將有馬貴將視作一條能化為己用的快速路,而且他堅信自己絕對不是唯一一個這樣想的搜查官。事實上,今日能站到這間辦公室裡的搜查官裡,沒有一個人是無知無覺、隻憑運氣或者實力撞進來的。除了草間遙這樣出身白日庭的搜查官是直接被和修一族派遣過來的之外,有馬隊最早的一批人類隊員,無一不是CCG未來可期的冉冉新星,背後牽連著或大或小的交際網絡。然而正因為同樣閃亮的星子都聚在了方寸之間,反而顯得他們各自身上的光亮平平無奇了起來。
更何況,壓在他們頭上的有馬貴將,一個人就是一道無法逾越的星河。
剛進入有馬隊的時候,小阪芳行一直在期待有馬貴將能在短時間內,複刻一場如同【梟】驅逐戰般的風光大勝。最好能更加引人矚目,最好能立下更大的功勳,當然,最好身邊一定要站著自己。為此他不惜更加勤勉,在年紀比自己還小的青年麵前小心翼翼,近乎苦熬,隻為了獲得一個比有馬隊中其他成員更靠近隊長的位置。
雖說這樣的關鍵劇目並沒有再次上演,但小阪芳行卻在日複一日與有馬貴將的近距離接觸中,逐漸看清自己原本的打算從一開始就無法實現。
因為有馬貴將身邊,根本不會有任何人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