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待巫散回答,就已經放出那縷綠色的法力,將它化作一塊“不懷好意”的石頭,擺在渾然不覺的女孩腳下。
女孩被絆倒了。
巫散錯愕地抬起頭看樹枝上的鬼。
三次時光回溯,不論是巫散自己,還是任務對象,都隻能作為旁觀者看一切既成事實的過去。但是剛剛……靈輕是改變了過去?
小小的石頭掏空了靈輕全部的法力,她的身形因此都虛了許多,看上去像風中搖曳的燭光。
靈輕揚眉笑出聲,道,居然真的可以嗎?
巫散心道,本來是不可以……誰曉得靈輕是如何做到的。
莫非是給最後一次回溯的特權?還是靈輕的法力已經高深到跨越這個維度?
猜測暫且按下不提,巫散鎮定心神,繼續旁觀。
隻見被絆到的女孩狠狠摔倒在地,下意識驚呼出聲,屋裡的人聽見後慌忙跑出來。
巫散得以看見女人的模樣。
是非常普通的長相。她並不年輕,烏發裡摻雜幾根銀色,眼角有時光刻上的細紋。
不知何時開始,樹上的靈輕不再晃動雙腿。她表情認真,直直地望著眼前的母女。
幾隻毛絨絨的小雞崽嘰嘰喳喳地路過,女人扶起長不大的女兒,嗔怪道,怎麼這樣不小心,有傷著哪裡嗎?
女孩聲音裡帶著哭腔道,膝蓋傷著了,疼!
女人便蹲下來仔細查看,過一會兒道,破了點皮,沒傷到骨頭,先歇歇再去鎮上看熱鬨吧。
女孩哽咽著說好。
女人把女孩扶在一旁休息,走進屋裡搬出一把小板凳,又進去一趟端出一個熱氣騰騰的碗。
女人道,休息休息,人家成親走完流程也得幾個時辰,晚一些再去看熱鬨也不遲,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等會兒又玩得廢寢忘食了怎麼辦。
女孩嬉笑著接過碗,舀起一勺放進嘴裡,滿足道,還是娘親手包的湯圓最好吃!
回溯瞬間坍塌。
轉眼間,她們就回了最一開始的地方。
巫散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問身形愈發虛化的鬼道,你的遺憾……你的遺憾是……
靈輕看她一眼,不甚在乎地笑道,是啊,我想吃娘遞給我的那碗湯圓。
又道,在我的記憶裡,娘說讓我吃完湯圓再去玩,我說晚點再吃,出門以後沒有被絆倒,也沒有摔跤,順順利利地去湊了熱鬨。然後……回家時一腳踩空,好像是撞上一塊石頭還是其他堅硬的東西,渾渾噩噩了好多年。
鬼剛誕生時,沒有意識,隻會在亡故之地徘徊。
而發生在靈輕身上的事情是意外,她沒有怨念,隻有迷茫。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去哪兒?
弱小的鬼徘徊在方寸之地,沒有看到自己的身體被女人緊緊抱住,沒看到女人眼裡鋪天蓋地的悲痛。
也沒看到女人時常搬出一個凳子坐在這裡,一坐就是小半天。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去世了。一縷靈魂從枯老的身體裡飄出來,下意識去了生前最執著的地方,遇到了一隻稚嫩的小鬼。
女人的靈魂認識這隻小鬼。
這是她的女兒。
生前她沒能好好保護女兒,死後總該認認真真地保護好她。
女人把自己分成兩半的過程裡沒有多少痛苦,她令一半化作純粹的能量助女兒清醒,另一半藏在女兒的身體裡。
如果下一次女兒摔跤,藏起來的一半就會出來抱住女兒,保護她。
鬼醒了,她眨眨眼看了看下方陳舊的小破凳子,隨手抓住一隻路過的小鬼,問,你認識我嗎?
小鬼瑟瑟發抖,說,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沒了記憶的鬼想,自己應當是隻老鬼,不知什麼原因不記得過去發生了什麼,但是她很強大,沒有鬼揍得了她。
她很開心,歡歡喜喜地去了集市,遊曆人間。
巫散看到了這些,但她不知道靈輕有沒有記起一切,而且遺憾已了,她感覺到那邊在召喚自己返程了。
靈輕察覺到什麼,輕聲問,你要離開了嗎?
巫散點頭,想了想還是沒說那些事情,徹底離開前,聽見活潑的老鬼說了一句謝謝。
在巫散離去後,靈輕重新躺回去,看底下因為天師插手馬上就要停下來的鬨劇。
有天師在,隱在角落裡的人便藏不下去了。
其實劇情很老套。
大宅的當家人寵妾滅妻害了妻子,又在外頭拈花惹草,有好多個流落的孩子。一直被當做仆役長大的妻子的獨女為替母報仇,主動找到惡鬼,製造出這樣那樣的一堆事引起一眾人的爭吵後,又設下計謀讓當家人自我了結,最後在角落裡旁觀一切。
靈輕被那個孩子找到過——天曉得普通的人類哪裡得到的法子,在拒絕她以後,就一直跟著她,想要看看後頭會發生什麼事。
確實精彩。
天師將惡鬼收服,再次不動神色往靈輕的方向看了一眼,沉著地同眾人說各樣的注意事項。
既然已經是大結局了,靈輕沒了再看下去的興趣,一轉身回了自己的巢穴。
天師容緹交代完一切,發覺這主動引來惡鬼的人竟有作為天師的天賦,想到她做過的事情,當即決定讓其跟著自己身邊,以免她未來誤入歧途,成了那位百年前不知名的叛徒一樣善惡不分又有強大法力的人。
在離開大宅前,他端起飄有一根狗尾巴草的、已經涼透的湯圓,將草挑出去,認真地吃完了整碗。
恍惚間有個聲音在耳邊問他,我是巫散,為遺憾而生。容緹啊容緹,你有什麼遺憾嗎?
容緹把一枚嶄新的鈴鐺丟給跟在身後的人,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念頭轉瞬消逝。
容緹低頭輕笑一聲。
他能有什麼遺憾,方才隻是短暫的恍惚罷了。
而另一邊,回到巢穴的靈輕窩成一團,陷入了長久的沉睡。
她凝成那塊石頭,消耗的不止法力,還有源於本命的能量。她不知自己會睡多久,也許會醒過來,也許就這樣一睡不醒徹底消散。
畢竟世上再沒有某個靈魂,即使沒了意識,也願意把自己的全部都送給她了。
不過靈輕不介意會不會醒過來。
她已經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