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姝好久未見到父親了。父親每天睜開眼睛就出去拉土,回來就一個人窩在新房子裡,悶頭用大鋤翹著硬邦邦的地板。
嘩嘩作響的石塊震天動地,她隔著一堵牆都能聽見,想到這裡,她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將那碗餛飩帶給了父親。
“爸爸?爸爸?”時姝端著大碗餛飩,站在門口,向屋裡望去,沒有見到父親的身影。
陰沉的天空籠罩著僅有幾根樁子支架的新房子,砂礫土堆以及破爛不堪的木板躺在地上,牆上的窗戶靠幾顆大釘子支撐著,還在苟延殘喘地搖搖晃晃,發出難聽地吱呀聲。
她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盯著碗裡的餛飩,生怕湯汁揮灑出來,輕聲詢問著,“爸爸?爸爸?”
偌大的空房子,回蕩著時姝稚嫩的聲音,她聽著自己的聲音,猜想著:整座房子,隻有東廂房可以呆人,爸爸肯定在裡麵。
“爸爸?媽媽叫我給你送中午飯。”
時姝側著身子,兩手擎著黃色瓷碗,歪著頭,朝黑暗的東廂房喊了聲。
“唔……哎呀……睡到這時候……拿回去吧……爸爸不吃了。”
“不行,媽媽包的餛飩,說叫你快趁熱吃了。”
時姝側著的耳朵聽到裡麵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這才見得東廂房的窗戶是破的,自己隻顧低頭看著餛飩,都沒仔細瞅瞅。她通過敞開的洞口,望著黑咕隆咚的房間,伸手不見五指,心裡陣陣發毛。
“從……從窗戶遞進來吧……”
“爸爸,給。”聽到父親的聲音時姝忐忑的心也安穩了不少,她舉起雙手,捧著餛飩,稍稍踮著腳尖遞了過去,“爸爸,我就在門口等著你,媽媽說叫看著你吃完了,說你中午都沒吃飯,光餓得慌,先吃點餛飩墊墊肚子。吃完了我把碗拿回去,媽媽好刷碗。”
窗口不大不小,正好可以框住這個瓷碗。
時書接過滿滿的一大碗餛飩,悶聲應了句。
時姝背靠著發熱的牆壁,耳朵傳來喝湯的哧溜聲,不一會,又傳來湯匙刮著瓷碗底部的摩擦聲。這聲音有些刺耳,跟老師上課手指甲不小心刮到黑板一樣難聽,她有些不舒服,用手搓了搓耳朵,來回在地上蹭著小腳。
心裡總有淡淡的不安與恐懼,她不敢抬頭,更不敢打量彆處。她開始瞎尋思,可能是這新房子太空曠,讓人感到空虛吧,天怎麼也昏昏沉沉的,好似要下雨?
“老大,吃完了,拿回去吧。”
時姝恍然回過神,從牆壁根下挪到木門前,接過空碗。
木頭發黴的氣味攜著芹菜的清香鑽進她的鼻孔,借著白天微弱的日光,她睜大眼睛定眼打量著裡麵,可惜,還是什麼也看不見。
父親那黝黑的皮膚好似與昏暗的屋子融在一起,隻有那雙綠的發亮的眼球擋著唯一的窗口,時姝打了個激靈,湯匙也跟著一起動了起來,發出了清脆的碰撞聲,她心裡嘀咕著:是我眼花了?
她用手背輕輕揉了揉眼睛,忍著恐懼,打著哆嗦想再看一遍,卻聽到父親淡淡地回複,“吃完了,拿回去吧,我再睡會。”
父親好像並不願意讓她多待,低沉冷漠不同於平常溫和的聲音使得時姝不願意久留,望著風卷殘雲滴湯不剩的瓷碗,她越發心慌,隻想快點回家,喊母親過來瞧一瞧,便對著窗口,小聲說了句,“爸爸,我,我先把碗拿回去了。”
說完,時姝就端著瓷碗飛奔了出去,總覺得身後空蕩的房子是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妖怪,要一口把她吞掉,骨頭都不會剩一根。
“呀,跑什麼?等會又出一身汗,小心著涼。”
時姝心神不寧地站在鍋台前,匆匆放下瓷碗,大口地喘著氣,“媽媽……爸爸……爸爸把餛飩都吃了……就睡覺了……”
“噓,小點聲,奶奶跟妹妹在炕上睡覺。”祁茉輕噓了聲,呼了口氣又問,“爸爸又睡了?”
時姝重重地點了點頭。
“睡吧,睡一覺就好了。”祁茉低著頭喃喃著,似乎在自語,又似乎在對時姝說。
“媽媽?爸爸沒事吧?”時姝忽而想起了那雙發著綠光的眼睛,抬頭惴惴不安地問。
“哎呀,能有啥事?爸爸最近乾活有點累,彆去打擾他,放學回來直接上這屋,聽見沒?”
聽母親這麼一說,時姝也就放寬了心,揣測肯定是自己看錯了,小題大做!都怪最近看聊齋看多了,老是幻想著妖魔鬼怪襲擊自己。
祁茉一個人坐在馬紮上刷碗,心卻靜不下來,孩子的聲音一遍又一遍衝擊著發沉的腦殼,“媽媽?爸爸,沒事吧?”
此時,外麵響起來四輪車啟動的聲音,她倏地抬起頭,雙眼皮不安地跳動著,慌不擇亂的出了門。
外麵夕陽醉人,緋紅的晚霞惹人憐愛,朵朵殘雲定格在天邊,黃裡透著紅,紅裡留著橙,橙裡又含著金。
雖說是臨近傍晚,但太陽的光芒還是直射到車棚頂部,亮得刺眼。祁茉用手擋了擋令人發昏的陽光,還是有一部分穿過了指縫,照到了臉上,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哪有時間顧忌這陽光刺不刺眼,她邁開小腿,直奔駕駛座。
“圈?你上哪去?”
“門怎麼鎖了?圈,給我開門!”
“說話呀?把玻璃搖下來!把玻璃搖下來!”
祁茉用手瘋狂地敲打著車窗,幾個重疊在一起的油手掌印在上麵。
“出去溜達一圈。”車窗搖下了一個縫隙。
“帶著我,我也去。”
“我出去拉土,等會就回來了。”
“什麼時候了,還出去拉土?都快黑天了,要去我跟你一塊去。”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時書搖上了車窗,脖子都沒有歪一下,仿佛在跟彆人說話。
祁茉趕緊用衣服擦了擦手,轉到副駕駛上,拚命拉著車門,“給我開門!圈!”
她焦急的臉上眉頭擰成了八字,摸了一把額頭上豆大的汗水,想都沒想,“唰”的一下就將右腿伸到了車輪底下,大吼著,“時書!我告訴你!你要是今天走,就從我腿上壓過去!”
時書紋絲不動,老婆恐嚇的話沒有起到一點作用,他死死地盯著前方,麵無表情。
一眨眼的功夫,他順勢加了油門,車子鉚足了勁,就像見到獵物的老虎,飛一般的出去了。
就在車子躥出去的瞬間,祁茉以同等速度撤回了右腿,驚魂未定的她癱坐在地上,凝視著飛揚而起的塵土,胸口在上下劇烈的起伏。
“小麗,咱一塊死了吧?”
“我等不到孩子長大了,蓋完這個房子,我就死了。”
欲哭無淚的她回想著早上時書說的話,渾身禁不住地抖動,生氣又難過的她握著拳頭捶自己的胸口,後悔為什麼沒有把他的話重視起來,還以為是經不住一時的壓力,隨口說說。她明知道他天生內向,不願說話,有什麼事都藏在心裡,可她,卻沒有好好安慰他,逼得他走上了絕路。
是她,忽視了他。
因為時書尋短見的鬼話,祁茉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巴掌,沒想到,那一巴掌沒把他打醒,卻把他打糊塗了。
陽光燒的她皮膚鑽心的疼,臉上好似千萬隻螞蟻在亂爬,又癢又麻。
各種情緒從四麵八方湧了出來,彙成了一把鋒利的鋸,鋸著她的心,一下又一下,千瘡百孔。
天地如萬花筒一樣在旋轉,仿佛輕輕一動,眼前的影像就會變成另一幅畫麵。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拖著木訥的身子回來的,時書下落不明,她無法安定自己,隻有心臟的跳動,足以證明她還活著。
滴答的座鐘“當當當”敲個不停,喧囂讓人心煩,卻又不時刻擊打著她,讓她無法平息自己的不安。
這遙遠漆黑的夜包裹著她,恐懼就如那條花紋長蟲似的,拚命地纏著她的身子,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