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連遭閔凶,若非叔父見我孤弱肯躬身撫養,想必我孩提時便會遭遇不測。”殷潔呢喃,雙目幾欲垂淚,忽然意識到李惟清還在一旁,又停頓了話音。
李惟清像是讀不懂氣氛,又或是因為先前見了殷潔那般古怪模樣,一點兒不因她的遭遇動容。他見殷潔忽然停下,便插嘴道:“離天亮也不遠,我與我的另兩位朋友,可否先在老丈這裡暫歇?”
殷亦安看在殷潔的份兒上,自然是同意了。
既然是殷潔的朋友,他就不得不又開口囑托:“小子,你既然也尚為醫者,難道不知自身情況?殷家多少也曾有過名望,不如在此留個幾日,無論要去哪兒,調理一番身體再說。”
李惟清搖頭:“不必,老丈,這是幼時舊症,沒用。況且,我趕著去救人,等到人便動身。”
“你自己這副模樣,還救人?罷了,我也不勸。”殷亦安眉頭一跳,問道,“等誰?報個名號聽聽。”
李惟清稍一停頓,才道:“趙平。”
“趙平?”殷亦安搖搖頭,“沒聽說過,我倒認識一個叫寧平的。隻不過他自從致仕,便再未出現過。……哼,他這個人迂腐得緊,這麼做定是為了遵守與哪個狗鼠輩的約定。若我知道這人身在何處,定然要將他給生拽出來。”
這會兒李惟清所用的香丸還未失效,他很快便注意到,方才屋內縈繞的卉夢毒的清淡氣味已然全部消散。
恰巧此刻有人急敲棺材鋪的門,殷亦安便拄著拐杖避過鄭青嵐的屍體,緩緩向那側走去。李惟清望向殷潔,問道:“你日後如何?與你叔父待在一處嗎,還是尋仇。”
殷潔好像有些茫然,她抓撓著頸側,光線太暗,李惟清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聽她說:“尋仇?還能找誰尋仇呢……”
其實李惟清仍不大相信這人便是殷潔,她的出現未免太過巧合,就好像有人算計到了一切,讓她於此時被救出,又讓張洪堅揭露往事,隻為使他們遇見、知曉這些事情一般。偏偏李惟清知道有一人能如此做,卻想不出目的所在。
殷潔的表情實有一瞬的扭曲,可是無人看見。
李惟清思考著,目光便逐漸地又凝在殷潔脖頸處,她將之抓撓指甲劃破了皮膚,雖有血痕,卻見她感覺不到疼似的仍在抓撓。
今天可真是熱鬨了。殷亦安一邊想著,一邊將門打開一條縫隙,問道:“乾什麼的?”
門外赫然是張洪堅張老板。
他在這鎮子上已住了三年左右,早已聽聞棺材鋪的老丈吃住都在這鋪子裡,還是第一次到這棺材鋪來,便是為了為他久彆重逢的弟弟選口棺材。他麵色不大好,眼周儘紅,聲音沉悶:“老丈,可有成品棺材?急用。”
張洪堅不怕這老板聽他急用便要宰他一筆,這兩年他在鎮子上開朗月清風樓賺的錢財不少,他隻怕在張棋醒來前不能安置好張弘韌。張棋雖隻是他義子,他卻將之當作親兒子看待,若是他與殷潔平安無事直到現在,想必孩子也會同他相像。
殷亦安問道:“身長?”
多年兄弟,在百馨坊時,他們也開玩笑似的說過,倘若在哪次任務中折了,得要個怎樣的棺材。二人心中有數,這事兒不過能拿來說笑,做殺手的,死在哪裡什麼樣子都不可知,給留個全屍也是奢望,更遑論拿到屍體裝進棺材?張洪堅無論如何也不曾知道弟弟會在自己家中斷氣,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待殷亦安有些不耐煩地敲了敲拐杖,才說道:“約六尺。”
“有成品素棺,若不介意,辰末再來取。”殷亦安且說著,便要關門。
辰末,那時天已大亮,李惟清該帶著花伊崔曉離開棺材鋪,殷潔也該被殷亦安安置妥當了,但張棋,約也該醒了。既有成品,張洪堅是等不及的,當即便將右手塞入門縫,拇指上的鎏金扳指恰好將門卡住,他急切道:“老丈,急用!既然有成品,為何不能讓我現下便取走?”
殷亦安老了,手上勁道沒有張洪堅大,關個門也犯不上與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動用內力,一時不察,竟讓張洪堅擠進了門去。張洪堅剛一落腳,就險些踩到地上的鄭青嵐,一閃身又險些撞到崔曉與花伊,再抬起頭來,就見屋裡站著一個頭發蓬亂衣衫襤褸的女人,還坐著一個李惟清。
這逼仄昏暗的小屋裡又多一人,愈發擁擠。
李惟清沒有看張洪堅,他看著殷潔。
殷潔的表情十分奇怪,又逐漸變得像剛醒來時似的,額上青筋逐漸鼓起,甚至雙手的鮮血也逐漸止流,頸上傷口抓撓得更深,仍裹挾著從她指甲劃過殘留下的臟汙,就在肉眼可見的逐漸愈合。
就在張洪堅推門而入時,有更多的光線一下子自門口而入,李惟清親眼所見殷潔逐漸變得青紫。殷潔的手背、大腿、麵龐,她一切能被見到的地方,如同在極寒中被凍傷一般,大塊大塊地變得青紫。
李惟清從諸多臭氣中,嗅到了一股相比之下格外清寒的藥味。
殷潔扭頭,緊緊盯著張洪堅,令所有人意想不到,她竟足尖一點,如猛獸般將張洪堅撲倒在地。李惟清垂目看著身旁已被踏破的地板,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