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
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
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這首詞是宋朝朱希真之作,詞牌《西江月》,業是“三言兩拍”當中頭一拍的開場白。列位說,江郎無才,襲前人舊作為何?無他,自古以來說書的講的是熱鬨、討的是歡喜,那些個好的不好的,非要弄出些道理與人講了,方才痛快。你道又有甚不好的?拾了個笑話、學了個乖,一舉雙得,豈不妙哉?可卻不然。這人世間人有百樣、事有千種,卻那能事事同你應典籍、學事理?概是後人加油添醋,又生搬硬套上去。個中真相原委,早已麵目全非,順著說話的意思改的,自然教人愛聽。說的一說、聽的一聽,那個又去追究一番真假是非。
有看官道了,憑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怎的就全是真的了?非也,區區也不過看客一個,講的是三長五短、唱的是野史故事,又不學大儒作學問,評甚麼世道較什個真?不過再賣弄一回稀奇,博君一笑爾。
今日講的,是國朝某府某縣,有個趙戶人家,家主排行老六,人稱找老六的。同他家夫人晚來得一獨子,寵愛十分。可著家境殷實,在他身上下了死本,花多花少全不計較。
小子也是個招人愛喜的,眉目清俊、能說會道,一張嘴自來的甜言蜜語,不學自通。哄著爹娘,要星星不敢拿月亮,左右鄰居亦頗多喜愛。不曾取大名,大家胡亂叫個寶貝兒、心肝兒。
年齡稍大,趙老六夫婦使大銀錢,延了個啟蒙的先生,教他讀書,先是《千詩詞》、後又《百家姓》。拜先生得了個大名趙聰,取自聰慧機敏之意。
那趙家夫婦眼瞧著六七歲的娃娃早起受罪,心中不忍,加上那趙聰自己也受累不得,見日裡佯稱害病,他爹娘也幫襯著欺瞞先生,時時告假,再不肯按時去了。
轉瞬數年,趙聰一十有五,教他提筆試文,不上不下、不高不低。趙家兩口子一番合計,十年寒窗,不入仕途也免不得考一考。總得有個交代。遂四處尋訪,重金請了個飽讀學問的秀才,年束修五十金,吃住不離,其禮儀恭敬、供給之盛,自不必說。單這一項,老兩口經年累下的便勞損過半。
偏趙聰又是個好遊閒的,鎮日裡不著家,同一黨人東走西顧,打打鬨鬨。趙老六說了幾回,他既不理會,也沒奈何。
那秀才卻是個有良心的,不欲受白來的財物,幾次欲走,儘被趙家兩口挽留下來。
秀才姓薑,本地人士。自小爹娘仙去,家中剩一個祖母,如今八十高壽,奉養在堂。薑秀才先前並不願意吃這份工,祖母養育恩情天高地大,老來行動不便,侍奉一邊合當應分的。教那折中的劉叔公說得動心,他功名在身,教書育人也算本分,又能收了銀錢,貼補家用,何樂而不為。
到趙家幾日光景,依然知曉這一家算不上富貴。平日裡吃穿用度,可著自己同那獨子先來,他老兩口緊衣縮食,能省則省。自己並不曾教誨學子隻言片語,白白受人供養,如何使得?又見趙老六勸說幾次未果,心中主意一生,要親自會一會趙聰。如能把他回頭轉意,自此以後,好生同自己做學,兩廂歡喜。如若不能,也可作能為不到、管教無用處,乾乾脆脆自回家去,兩廂乾淨。
把念想同趙老六一說,那趙老六每日三餐、頓頓三炒一湯款待著,自來了以後替換了兩茬新衣,手中銀錢消耗不說,有買無賣,心中也自憋悶。又是百般求告來的,卻不能放走,隻得延拖著。如今薑秀才如是一說,也頗有些動搖,便道可作一試。
那秀才領了應承,回轉住處,編排了說辭,隻等趙聰歸家。左等右等,總不見人。眼瞧著日落西山,薑秀才心中急切,他是預備早一日趕回去同祖母團聚,不欲耽擱久了,怕再生變故。前思後想,打包了行禮,放在一旁,自家出了大門候著。
玉兔東升、星鬥高掛。趙聰吃了花酒,搖搖擺擺回到家中。離老遠便瞧見有個人影在門前來回走動,心道大半夜的,莫不是遭了賊了?今兒在百花樓飲的,席間有姐兒作陪,不免逞能,多灌了幾斤馬尿。誤以為家中來賊,酒氣亂撞,倒生出幾分武二郎過崗的豪意來,當下就要同蟊賊廝打掙命。奈何兩條腿好似踩在棉花上,飄飄忽忽、站不穩當,緊走兩步,竟可著左腳同右腳使絆子,眼見著就要栽倒在地,耳邊隻聽一聲兒小心,就教人抱了去。
抬頭上眼觀瞧,趙聰犯愣,可勁兒揉了揉眼皮子,再看去,依舊發愣。他道,這不是仙女兒造訪地?可是好俊俏的一個。這般想著,伸了爪子朝薑秀才抓扒,口裡頭不乾不淨唱著調戲,“好姐姐,不求長相廝守,但容我一夜……一夜也不枉此生了……”
那薑秀等了許久,生了幾許火氣。然則眼見他摔倒,怎的不攙扶?豈料這殺千刀的醉鬼,不知感謝便也罷了,竟然出言調戲,好秀才氣得兩腮通紅,恨不能隨手丟到地上,任他自生自滅去。
有看官問了,饒是喝的醉了,男女也能懵差了去?看官有所不知,這薑秀才是個男生女相,打小清麗有餘、陽剛不足,是以平日裡儘板著麵孔,對那個也不曾使過好臉色,教人沒留意麵相。方才本等得焦急,又吃了趙聰絆跤一驚嚇,不免鬆懈,神色擔憂、再不死板,登時美貌畢露,饞的醉鬼一通好求。
暗叫了兩聲苦,薑秀才招呼門裡的出來幫手。趙老六同婆子早已吹燈睡下,此時聽聞人生喧鬨,忙點蠟燃燭、披衣起身查看。卻是寶貝兒子回來鬨得,又在先生身上撒潑打賴,耍個不休。先生麵色難堪,要扔不扔,要放不放。
老兩口跌忙上前接過,連聲告罪,好說歹說教他再宿一晚,萬事等趙聰醒酒了再定。薑秀才沒奈何,天色既晚,事也不曾利落,隻好打開行禮,再留一晚。
撂下他如何惱怒、洗漱不講,但說那趙聰,把架著躺在床上,迷迷瞪瞪暈乎了去。睡夢中,影影綽綽見到一人,杏目檀口,絕色十分,盈盈一笑,美得趙聰找不見北了。巴巴上前親近,卻躲閃開去,逮也不著。一夜追追攆攆,不知疲倦。好容易抱到懷中,正欲一番享受,耳邊吵吵嚷嚷人聲不斷,睜眼兒一瞧,美人何在?隻有一張褶子堆積的老臉,不是自家爹爹又是那個?
趙聰登時火冒三丈,陰沉個臉麵,氣哼哼道:“叫叫叫,催魂兒不成?”
趙老六敢開罪這祖宗?賠笑道:“好乖乖,休莫惱,先生有話要同你講,快快起身洗漱一番。”
趙聰好夢被攪,心煩之極,拉扯被褥蒙了頭臉,一頓好叫:“不去不去!勞什子先生?有話隻管同你講,我卻不要聽。”
趙老六心道,事關你日後前程,管是願意不願意,勢必要聽的。是以狠下心腸,扯拽起來。
兒子到底犟不過老子。教他爹拖拖拽拽,來到薑秀才房中。
那秀才一早梳洗整齊,隻待趙聰前來了。雖不是個記仇的,瞧見那子弟宿醉不醒的模樣,新仇舊恨,一發齊上,也不勸說了,抓了行包負在身後,同趙老六道:“趙老爹,多日來承蒙錯愛,令子天資聰穎,鄙人才疏學淺,無力教導,還請另擇高明罷!”
趙老六心中明白,這是瞧不上他家寶貝兒了,也體會得,不再強留,就要放走。
正這時,方才無精打采的那個,忽然發作起來,撲上身去,把抱住薑秀才大腿不放,口口聲聲先生走不得、萬萬走不得。又衝他親爹嚎叫:“若教先生走了,我性命也交代了,不教走、不教走!”
他爹唬得怔住,不明就裡,雲霧繚繞。
卻原來,這廝來之前,也是打算使惡言打發了白吃白住的先生去,肚子裡頭壞水積了個滿噔噔,卻一眼瞧見薑秀才,正是昨夜夢裡邊兒追趕了一宿的冤家,驟然間手足失措,愣在原處。乍一見就要走,他那肯放過?情急之下,竟使出皮賴的手段,扣了個死緊,教掙不開。
秀才個知書識禮的,何曾遇見這等無賴?推也不開、抽也不開,隻得求助趙老六,就見竟然呆立,喚了幾聲老爹也不回應,情知指望不上,隻好軟言道:“莫哭鬨,且起來有話好講。”
那一個得了便宜買乖的,非教答應不走不可,下了狠手勒秀才腰腹,直把個文弱的兩眼發黑,氣喘不暢,隻得點頭答應,好求他撒手。
這一時那趙老六緩過神兒了,跌忙把椅子同他坐、倒茶同他吃。歇喘了幾口,秀才道:“你既百般留我,想是有心向學。如此,自今而後,再不可偷懶耍滑,與你的功課,儘數要完成得好。省得的麼?”
趙聰連聲稱好,並許下諾言無數,好副浪子回頭的模樣。趙家兩口見了,也自心生感激,對這薑秀才愈發恭敬。
不消說,自此以後,那趙聰當真守家待業,也不交友,也不他遊。直管纏著秀才,耳熏目染,添了幾分書香。
雖把這個天仙兒,吃不到口裡,總是乾饞,三五月後,便舊態萌發,趁夜偷跑出去,會狐朋狗友去百花樓,耍鬨個痛快。白日裡自沒有精神應付,教念詩背詞,全不複往日討好姿態,勉勉強強敷衍了事。薑秀才看在眼裡,知他新鮮勁兒去了,再不肯好生演習,失了承諾,頗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