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安還沉浸在方才的思緒裡,一時間想不明白蘇墨秋的用意,頓了少頃才道:“……為何?”
他想不明白也屬正常,他生母乃是先帝的正宮皇後,而齊太嬪當時隻不過是嬪妃之一,沈慕安連認都不一定認得。
更何況,宮中早有傳言,說齊太嬪是個瘋女人。
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們告訴沈慕安,這位齊娘娘本來為他的父皇生下來了一兒一女,可惜兩個孩子都在同一年不幸病逝,竟沒有一個長大的。而身為孩子的母親,齊太嬪受不住這接二連三的打擊,精神日益消沉,經常對著空無一人的宮殿喃喃自語。
而最後,她就瘋了。
先帝知道情況,又想著她畢竟為自己生過孩子,於是派遣太醫前去。可惜太醫院醫術高明的大夫來了又去,到最後也沒有一個人能治好她。
雖然先帝後來對她和齊家的人都頗為照顧,可流言蜚語到底是傳了出去。往來的下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最終後宮上下都知道先帝的妃嬪裡出了一個瘋子。
而她居住過的宮殿,也漸漸地沒有人敢上前侍奉。慢慢的,這裡不是冷宮,卻也勝似冷宮了。
沈慕安記得自己兒時入宮尋找母後的路上,曾經指著宮道的儘頭,問霍文堂那是什麼地方。後者當即神色緊張,連忙拉著他回頭離開,說那裡是不祥之地,殿下切不可前往沾染晦氣。
沈慕安懵懵懂懂地被霍文堂牽過了手,自此之後便沒再問過同樣的問題。
“你要朕去此地,是何用意?”
“陛下,”蘇墨秋解釋道,“齊泓謀劃刺殺朝臣,按大魏律令當斬首示眾,其家眷親朋亦在株連之列。現在雖然齊泓已死,此事暫時告一段落,但是滿朝上下,和齊泓有舊之人並不在少數。”
“身為臣子,若是每日惶惶不可終日,心驚膽戰,對於陛下隻有恐懼之情,那做事之時勢必瞻前顧後,擔憂良多,”蘇墨秋又道,“也就不敢為陛下為蒼生秉公直言了。若隻一人如此,那罷黜此人即可,可若是朝堂上上下下,將近千百人悉皆如此,那麼陛下往後還能夠聽到肺腑之言嗎?豈不是要一直受臣下的蒙蔽欺瞞?”
“微臣要陛下探望齊太嬪,為的就是借此昭告朝臣,也昭告天下,我大魏當今的皇上,是一位胸襟廣闊、海納百川的明君聖主,更是一位值得萬民追隨的盛世之君。”
沈慕安喉結微動,已然被蘇墨秋說服,他道:“霍文堂呢,叫他進來,叫他來帶路。”
霍文堂被叫回來的時候衝著沈慕安討好般地微笑:“陛下、丞相,有何吩咐?”
蘇墨秋衝他淺笑:“也不是什麼大差事,就是勞煩你帶我們去一個地方。”
“陛下請講。”
“嘉福殿,”蘇墨秋道,“那地方你認識吧,帶我們去一趟。”
霍文堂當堂變色,惶恐不安之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此地不祥,恐有邪祟纏繞,您萬萬不能去啊。”
“邪祟,什麼邪祟?”蘇墨秋道,“長什麼樣子,又是男是女?不妨說來聽聽,也好叫丞相一塊開開眼界。”
“這、這……陛下,老奴隻是聽說……”
“那就是說,你沒有親眼見過了,對嗎?”蘇墨秋輕聲一笑,“既然你連見都沒有見過,怎麼就憑著旁人的三言兩語就信了呢?”
“陛下,老奴知錯,可……”霍文堂道,“可那齊太嬪瘋瘋癲癲多年,滿宮上下皆知,她、她實在是不宜見駕啊……”
蘇墨秋十指交疊於胸前,還是那副含笑的模樣:“你怎麼斷定她是個瘋子?”
“我……”
霍文堂徹底無話可說了,他咬了咬牙,狠下心來道:“老奴知道了,老奴這就給陛下和丞相帶路……”
青磚上的水漬還未完全褪去,蘇墨秋和沈慕安並排於其上緩步前行。前者平和而又輕聲細語道:“關於她的傳言,想來陛下也曾有所耳聞?”
“聽過一些,但不知真假,”沈慕安道,“最多都是在說她是個瘋子。”
“她原本為先帝誕下了一兒一女,可後來有一年平城鬨了瘟疫,兩位殿下也不幸染病,”蘇墨秋道,“最後在同一年裡相繼離世了。”
“……朕知道這些事……”沈慕安道,“朕還知道,這些對於她而言打擊過大,於是她漸漸地就瘋了,宮裡的人也不願意來這裡。”
蘇墨秋聽到這句話,忽地歎了一口氣,道:“可我覺得她未必是真的瘋子。她隻是被長期的孤獨變得有些壓抑和喋喋不休罷了。”
“可朕聽說她總是對著空無一人的宮殿,念叨著她兒女的名字。”
蘇墨秋苦笑道:“人麼,總歸要給自己留一個活下去的念想。”
“宮外的人或許還能用三尺白綾了卻殘生,可身為妃嬪,她不能自殺,也見不到親人得不到至親的安慰,要想熬過餘生裡的那些年月,隻有給自己尋一個念想了,”蘇墨秋又道,“哪怕那隻是個編造出來的謊言。”
聞言,沈慕安無聲默然了良久。蘇墨秋知道他心裡五味雜陳,於是便也把這段沉寂留給了他,沒有再度出聲。
沈慕安想起了他的母親。那位在他五六歲時便病逝的大魏皇後。
此後圍繞在他周圍之人,再無父母,隻有一輪又一輪的陌生仆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