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聽見誰的笑聲。像風吹過草原，拂過花田的沙沙聲；像搖曳的鈴，碰撞間清脆的聲響；像水麵浮起漣漪，泡泡碎裂的細微動靜。

那笑聲讓她回想起了一些美好的東西——在過於久遠的未來，在某一條微小的時間線上，在她還沒有死去的時光裡，她曾見過聽過聞過感受過的，美麗而短暫的事物。

霏感覺自己在不斷下沉，沉入氣泡回旋的海洋，沉入沙粒鋪就的層層海底，沉入不論多刺目的光亮都無法穿透的黑暗中。

她的記憶跟著咕嚕咕嚕的氣泡一同回旋起來，在寂靜的黑暗中，她好像回到了那一天之前，在溫暖地讓人安心的水中，她好像又回到了曾擁有過的，普通人的日子裡。

她聽見書頁翻動間茶水倒入杯中，油煙機夾雜著滋啦啦的油聲，鈴鐺輕響，喧鬨人聲與笛鳴，琴聲和著蟲鳴，風聲混合鳥語，冰麵微微碎裂開，瓷器碰撞與劈啪聲。

她看見街邊被熱氣扭曲的告示牌，窗邊的花緩緩枯萎結出黑色種子，雨水拍打玻璃劃下水痕，夜幕間星星與燈火相互倒映，湖中鳥禽扇翅抖落的水珠，黑色的貓穿過映著微黃光亮的無人街道。

她聞到餐桌上飄來的香氣，她聽見孩童間的歡聲笑語，她看見天邊閃鳴的陣陣雷雨。她伸出手，輕輕的撫摸看不見的什麼東西，黑暗中傳來小聲的咽嗚。

霏沉沉睡去，沒有任何疲憊，沒有任何悲傷，沒有任何痛苦。她就這麼向下墜落，墜入更加深邃的黑暗中，墜入更加廣闊的無儘海洋，墜入更加悠遠的水中深淵裡。

霏持續的下沉，上浮的氣泡翻湧著，她感到身體越來越輕，仿佛靈魂離開了軀殼，與氣泡一起向上，向著光亮所在之處漂浮。

遠遠的，好像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隔著氣泡與海水的距離，模糊不清的，過於溫柔的呼喚。

再次醒來時，她正趴在地板上，周圍放著一些古怪的物件。坐起身環顧四周，似乎是在一間實驗室裡。

不，說是實驗室可能有點勉強了。在那個空間裡漂浮了太久之後，霏抓著一張桌子的邊緣，久違的站在有重力的地麵上。桌上放著很多隻筆，很多藥水，還有成堆的手稿，這些都沒什麼問題。

但腳下的魔法陣怎麼看都不該是現代實驗室裡該出現的東西，還有蹲在牆角的那個半人半鳥的生物。

我誤入了魔法與科技共同發展的世界——基於已有知識的儲備，霏得出了這個結論。

身後有東西在靠近自己，條件反射的，霏向前邁開一步躲閃。她一瞬間恐慌起來：又要開始了嗎？還是要重複嗎？

但預想的疼痛沒有出現，她隻聽到了一聲輕笑：“你反應很快嘛！”是女性的聲音，溫和愉悅，似乎沒有惡意。

——在霏重複了不知多久的被殺死的過程，又在時間組成的線網空間裡漂遊了多年後，重新聽到的，開玩笑一般的語氣，不攜帶惡意的，屬於活人的聲音。

她轉頭，看到一個人盯著自己，臉上笑眯眯的，但不是巷子裡那個人那樣瘋狂的，而是更加平和的，讓人覺得親近的笑容。

莫名的，霏覺得麵前的人很熟悉，就像她們已經認識很久了那麼熟。明明隻是第一次見麵，心中卻感受到了久彆重逢般的喜悅。

她的臉讓我覺得麵熟，她的頭發不長也不短，還有一根長辮子，從後頸垂到胸前。她穿著類似醫生白大褂的衣服，手裡拿著一條毛巾。

霏打量著麵前的人，最終確認，她不會傷害到自己。

“噗。”她又笑了，可能是覺得霏的警惕沒有必要。

“我的名字是林。為了區分，你可以叫我林博士。”林自我介紹著，眼睛眨巴得很刻意。“這裡是通靈樓，你現在在屬於我的房間裡，我在這裡研究靈魂和時間方麵的東西，還有一些符文陣法。”

為了區分。

霏捕捉到一個關鍵詞，腳下魔法陣的圖案大概就是她說的陣法，如果讓她來到這裡的是這個陣法，那麼需要區分估計是……

林輕輕歪了歪腦袋，像是在模仿小孩子靈動可愛的神態：“歡迎來到通靈樓，另一條時間線上的我。”

如果林的手裡沒有拿著一條圖案花哨的毛巾，也沒有比霏高出一頭的個子，霏或許會覺得她有些可愛。

如果霏還記得什麼是可愛的話。

“能給我照一下鏡子嗎？”霏開口詢問，然後因自己的聲音感到意外。平靜，略有起伏，沒有一絲沙啞。正常的仿佛獨自漂流多年從未說一句話的人不是她一樣。

林沒有察覺到霏的困惑，也沒有去拿鏡子，而是深吸一口氣，舉起手中的毛巾狠狠揉搓霏的腦袋：“那麼在乎形象就好好打理一下自己啊！”

林誤解了霏的意圖，霏隻是想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和林長得很像。在毛巾縛住頭發，發尾的水珠甩到臉頰上時，她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身上全是水。

沉入深海的感覺是真的沉下去了。

然後她被林拉著去了浴室，以“身上全是鹽粒，你是趕海遇到海嘯了嗎？”為由。

林博士是個有點彆扭的人。拿著林丟過來的粉紅色浴袍，霏得出了結論。

她依然維持著少女的模樣，時間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就像在不斷地提醒她，她早已死去的事實。

林看起來不比她大多少，五年，八年，最多十年。

她不知道靈幽樓具體是什麼，林研究的東西也完全不了解，畢竟霏生前隻是個普通人，一個對時間線組成的線網空間，靈魂，半人半鳥的生物，還有魔法陣的存在一無所知的普通人類。至於後來在線網空間裡走馬觀花般看過去的時間線裡有沒有這些東西的存在，她沒注意過。

她隻是隱約覺得，畫個圈就把另一個自己召過來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

可她不是天才，那麼作為“另一條時間線上的自己”的林大概率也不是，除非她在自己不知道的領域有過人的潛質。

被林牽著手在一條七拐八繞的長走廊裡行走時，霏不斷思考著。

在死掉後多年裡，頭一回想著彆人的事，或許也可以算做自己的事。

“你也是通靈人，對嗎？”林突然問。

“啊？”霏頭一次聽到這個詞。

“你實際上並不是十幾歲的年齡，”林說出了自己的判斷。“這一點我還是能確定的。

“靈幽樓是普通人類到不了的地方，它在世界的範圍外，建立在空白的空間中，是通靈人聚集的地方。你好像連通靈人是什麼都不知道，估計我得和你從頭慢慢講起。不過現在，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就算是通靈人也會覺得累的。”

“……所以，你為什麼一直在走廊上繞圈？”長走廊上有一些門後是另一條走廊，被帶著走了幾圈之後霏慢慢熟悉了，意識到了這點。

“我找不到給你安排的房間在哪裡了。”林轉頭對霏抱歉地笑笑，但語氣中沒有絲毫歉意。

“你——”

“哦！在這裡！”林一手按在牆壁上，微弱的黃光閃爍幾下，隱藏起來的門向裡打開，裡麵似乎是一間普通的臥室。

“我——”

霏被推了進去，林丟給她一個不知從哪拿出來的超大號兔子布偶，砸得她一懵。

“好好休息哦～不會有人打擾的。”

丟過來的布偶砸到了她，但沒有惡意，似乎隻是朋友之間開玩笑那樣的丟東西。

霏沒由來的想到了她的朋友：她們和她玩得很好，在她死後參加了她的葬禮，並且哭的很傷心——她在線網空間裡親眼看到。

她印象中的“很多年之前”，在這裡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她的時間觀念在線網空間中已經模糊，不過，在線網空間裡順著絲線逆時間查看，或許能看到。

看到林是怎麼讓自己到這，看到林究竟研究了多久，看到林是怎麼長大，到底從哪裡開始產生的巨大分歧，看到沒有在那條昏暗的小巷中被殺死的自己，在那之後的人生。

霏產生了好奇，或許是因為自己，或許是因為林。這好奇心驅使她跳出靈幽樓所在的空間，回到滿是雜亂線網的地方一探究竟。

比起詢問林博士，肯定是親眼看一遍更方便。

探索未知的強烈欲望蓋過恐懼的陰霾，粉色的花兒向著陌生的世界探頭張望。

有些意外的，林的時間線很長，霏用了些時間才找到她在和自己相貌相仿時的時間線。

她看到林在那一天走了另一條路，平安地回到家，又平安的成長，容貌漸漸接近霏見到的樣子。隨後她看見林在一群靈魂的注視下陷進她自己的影子中，又驚慌失措地爬出。然後來了一群人，告訴她，她現在覺醒了，成了通靈人。她看著另一個自己跟著那群人離開，走到一個全白的地方，走進那片空白中唯一的建築中，她看見那座一棟棟高矮不齊的樓房緊緊拚接成的巨型建築的大門上掛著的牌匾，上邊寫著“靈幽樓”。

霏看見許多線條彙聚在一點，那一點中林遇到了一個黑鬥篷的家夥，模樣和自己之前見到的那個差不多。隨後線條又慢慢分散開，林開始對靈魂的研究，開始試驗各類法陣的效果，或許再往前看一段時間，就是林召喚另一個自己的時候了。

就在這時，霏忽然回到了林博士的實驗室裡，重新坐在那個法陣的中心。

“歡迎來到靈幽樓，另一條時間線上的我。”林博士站在一旁，手中拿著一條橘色藍條紋的毛巾，對被召喚過來的霏說。

“……我知道，你是林博士，我不是頭一回被帶過來了。”霏搶著說，這次她的頭發沒有被弄濕，林手裡的毛巾派不上用場。

出乎意料的，林瞪大了眼睛：“你是之前那個？我到處找不著你，還以為試驗又失敗了。”

林無法去那個線網空間。幾乎是一瞬間，霏意識到了這點，又或許不是她意識到了這點。但總之，這很難向林解釋，霏也不想解釋這些。

霏側過臉，也因此錯過了林猶豫而複雜的表情，下一秒，林蹲下身，輕輕抱住了她。

她聽見林輕輕歎了口氣，她發現林的手在微微顫抖，她察覺到林有些憂傷，或許還有彆的情感在裡麵。隱約的，霏覺得林在成長的過程中和自己的過去有些區彆，而這些區彆最終使她們成為不同的人，又在這裡見到了彼此。

霏是在那一天走進錯誤的小巷，並死在那裡的人。

林是在那一天走了另一條路，並活著走到今天的人。

多年後，不同時間線上的同一個人，擁有著不同的特殊力量。一個是通靈人，一個或許是通靈人。霏早已死在多年以前，無法回到她原本所在的時間，而林通過召喚法陣將霏帶到了她所在的時間線上。

如同隨風消逝的青煙，林小聲呢喃著什麼，但霏聽得很清楚。

林博士說：“你沒事就好，另一個我。”

“你沒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