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沒有錯執著沒有用,注定的火早在掌紋上勒索。”
——韋禮安《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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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遲遲後來常常會想,會不會有這麼一種可能,生活其實是存在操盤手這樣的東西的?不然怎麼總會在她剛感到幸福和希望的時候,幸福就迅速潰敗。
她終於明白母親的愈發怯弱和父親加劇的暴躁是因為什麼,也倏然意識到岌岌可危的天平即將崩塌——
但或許,其實還代表著彆的什麼。
她知道最壞的結果之外還有結果,所以在即將預知到未來真相的時候,溫遲遲不斷催眠自己——沒關係,一切都和你沒關係,高考完了就好了,高考完了就什麼都沒關係了......
所以溫遲遲依舊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像她從小到大習慣的那樣假裝。
生活像被誰強製按下了快進鍵,以至於明明是據說能被稱為命運轉折點的十八歲,想來卻更似一串常常的膠片。
隻消幾個轉場,居然就把故事說完了。
高中的最後一段日子,能做的題好像都已經做完,錯題本的厚度很久不增加一張,溫遲遲把那張印著霧淮的明信片放在數學筆記封麵的夾層,似乎在抗爭,也似乎在等待。
家裡的爭吵開始不避諱地反複,為錢,當然也為彆的什麼。
溫遲遲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戴著耳機儘力搜刮出更多能寫的題,隻告訴自己沒關係。
沒關係,等到結束之後,她很快可以去京大,去北城,去宜興之外的任何地方——和李槜一起。
隻差一個月,那些曾經渴望得到如今拚命想得到的,馬上就可以再也不用回頭了。
又一年的雨季到來,高考那天卻是久違的豔陽高照,每個人臉上都是久違的鮮活。
在老師的叮囑聲中,溫遲遲和五班的同學一塊兒坐上同一輛公交車,去往其他學校的考場。
她和李槜不在一個考場,甚至不在教學樓,但他還是一直跟著她到樓下。
“哎遲遲,”他沒穿校服,被教室遮蓋一個學期的皮膚被黑T襯得更加冷白,笑得散漫,“你說這次古詩填空我能都寫出來嗎?”
大部分人都喊她的全名,熟一點的跟著王思琪喊她溫遲,隻有李槜,不知道哪一天開始,從來隻喊她遲遲。
春意遲遲,在他口中才真讓她覺得具象。
溫遲遲挺認真地想了一下,說:“沒事兒,寫不出來老陳也不會再罰你去辦公室背書了......”
李槜唇角的笑變得更大,眉眼間都是不拘的少年氣,他隨手拋起礦泉水又接住:“行,就當你是祝福我了,好好考啊,爭取壓我二十分。”
溫遲遲被他坦誠的話逗笑,點點頭:“嗯,我再接再厲......”
“走了啊。”李槜衝她揚揚下巴。
但剛轉過身,卻突然又被她喊住,溫遲遲看著他,並沒有立即開口說話。
李槜不明所以,隻微歪了下頭,耐心等待著她,像從前的很多次一樣。
視線裡,溫遲遲逆著光,眼睛亮晶晶的,和那年第一次見麵一樣,鮮活又吸引人。
“京大見啊,李槜。”
有一種說法是,高考完全算是一段青春的終結,但此時此刻的李槜卻隻覺得這是新的開始。
他後來時常會回憶起這個畫麵,回憶起溫遲遲難得外露的情緒,然後在某一天突然意識到,她其實已經和他說過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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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去世是在高考開始的前一天,但溫遲遲直到高考完才得知,連最後一麵也沒有見到。
葬禮讓溫遲遲的右臂多了一塊兒黑布,也讓她重新變得沉默,在等待高考成績出來的這段時間裡,她耳邊每一天都被迫接受各種各樣的爭吵。
每個人的人生似乎都在經曆撕扯,但細究起來她想不明白,究竟有什麼事真正與她相乾的。
王思琪試圖約她出去玩,被溫先江撞見,他態度比原先更加惡劣,幾乎是毫不遮掩,溫遲遲不願意朋友為了她遭受這樣的惡意,於是找了個理由,隻說自己要去外婆家,所以消息回複不及時,也不能總出去玩——
宜興的習俗是隻需要在葬禮和第一個月期滿的時候戴黑紗,溫遲遲幾乎從不說家裡的事,再親近的朋友也不知道實情。
李槜高考完就被喊回了霧淮,給她發過很多條信息,不知道出於怎樣的預感還是真的太忙,溫遲遲回複地斷斷續續。
或許是王思琪告訴過他什麼,也或許是他在她這兒總是下意識更占下風,總之李槜倒沒有很在乎,還是樂於跟她發很多有的沒的,比如今天去哪打球這種。
明明也不在一個城市。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溫遲遲被帶著回到奶奶的老房子,在她離世之後的第一次——為了爭搶她留下的錢和老房子。
“弟妹,你們可不能這樣啊,老太太病的時候我們忙前忙後,如今人一去了你們倒好,轉頭就說大家本來就沒什麼血緣,這是欺負老爺子走的早啊?!如今大家都還在一個戶口本上呢就著急背著我們賣房子,你們家張肅大小也是個領導,彆說哪裡都沒有這樣的道理,傳出去也不好聽吧?!”
錢,房子。
唯獨沒有親情。
溫遲遲坐在客廳角落的沙發上,仿佛聽不見父母親人口裡的互相謾罵,她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被硬拉著來這兒——
當然沒有人會告訴她為什麼,也沒有人問過她考這麼高的成績開心不開心。就像也沒有人告訴她,她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界。
餘光略過手臂上的黑布,眼眶像被人蒙上一層慘淡的膠片濾鏡,溫遲遲的視線落在客廳中心的魚缸上。
小時候她很喜歡裡麵的金魚和塑料植物,但因為被告誡過小孩不能靠近,溫遲遲隻能用羨慕的目光看著表姐墊腳給小魚喂食。
可如今,她連這小小的魚缸都不再能擁有。
耳邊是愈發強烈的爭吵,各種難聽的話語被當做武器毫無顧忌地吐露,所有埋怨和怨恨都不再需要遮掩,仿佛死亡是某種按鍵,要求大家坦誠相對。
窗外開始下起雨,內外溫差讓窗戶上結起細細密密的水珠。
恍惚間,溫遲遲仿佛看到幼時的自己將頭埋進裝滿水和鮮活生命的魚缸裡,細細的頭發在水波中蕩漾開,呼吸震顫出一串串泡沫,幸福比生命流逝得更快。
可金魚金魚,哪裡才是水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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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到底有沒有吵出什麼結果來溫遲遲不知道。
但剛一進家門,溫先江和李香茹就毫不顧忌那點慘淡的隔音,繼續在客廳裡吵起來,門一關就能夠掩耳盜鈴。
“你去哪兒啊,怎麼一回來就要去你那房間裡待著?我看都是你媽給你慣壞了?!”
長時間的忙碌、失眠、精神緊張以及葬禮上的哭泣,讓溫遲遲的腦袋時不時鈍痛,她在心裡歎了口氣,不願意這時候還把自己攪進去,所以隻依言停住腳步,轉而在沙發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
她生命裡的大部分劇情都是如此,在不能由自己做主的時候,那不如就坐下來讓自己能夠好受一些。
李香茹很快把話題拉進正題:“那房子和存款的事情可不能就這麼算了,溫先江,你不會到這會兒還在顧忌著那點麵子吧,麵子能值當幾個錢?!”
印象中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歇斯底裡過,尤其是在麵對丈夫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