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混亂之後,大多人便已經反應過來要回家躲著了,沒過多久,氣象台也隨之下發暴風預警之類的條文,雖然手機在如今幾乎形同虛設,但好在廣場的大喇叭還頑強地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正高聲播報著緊急通知。
因此現在路麵上的人並不算多。
街道兩邊的店鋪也都閉門歇業,店主揣著包走出來,將上邊的卷簾門拖下,“砰——”,鋁金落地發出沉重的金屬摩擦聲。
很多人都忙著趕回家。如果現在手機還可以用的話,估計就能看到那些打的軟件上全跳出排隊人數過多的標識,下單後一查看,都是幾十名往後的字樣,於是那在人群中逆流而上的身影就顯得極為突出。
這正是挎著張臉匆匆往前走的俞鬆墨。
她撇著嘴,暗自懊悔自己為何沒有在一開始就拒絕對方的同行請求。
這下好了,原先的好心情全被毀的一乾二淨了。
“…算了算了,還要趕時間呢。”,她用手搓了搓臉,勉強打起了點精神。
不知不覺,清朗的藍天已蒙上一層陰翳,厚重的烏雲宛若黃果樹瀑布一般在高空湧動,那暗流與高樓咫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就會把這不知好歹膽敢指向高天之上的尖頂掀翻。
烏鴉從空中飛過,像一點過於跳脫的塵埃。
現實與虛假的邊界在這一刻模糊到近乎沒有,許多人呆立著看著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切,身體像被未知力量操控住一般,竟完全使不上勁,瞪大的雙眼裡是滿滿當當的迷茫與困惑。
如果手機沒有壞的話,現在肯定有很多人已經舉起它來拍照錄像了——發個朋友圈、上傳到社交媒體,或許還會點進軟件,看那些營銷號加急趕出來的視頻和危言聳聽的話語暗自發笑,可現在,最熟悉的生活中已經缺了手機這一物品,重複了無數遍的流程缺少了最關鍵的步驟,這一切的不正常就更為恐怖起來。
最最遲鈍的人也生出了警惕心。
“吾神…”,有人在喃喃自語。
這細微的呼喚聲在嘈雜的人聲中顯得是那樣微不足道,像融入雨中的一滴水,亦或是土豆絲裡的一塊薑,卻又因句中這兩個字變得極不尋常。
陳惜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隻見說話的那人大半張臉都隔絕在黑色的口罩後,款式老土的深色羽絨服包裹著全身,腳下穿著的像是一雙雨靴,眼神渙散,麵容枯槁,連頭發都泛著層油光,黑色的頭發裡摻雜著不少花白,看起來年事已高。
——有問題。
她微微眯起眼,仗著自己如今的幽靈身份緊緊跟在對方身後,連呼吸聲都下意識放輕了些。
—
“請問您現在還接單嗎?”,頂著陳惜殼子的幽靈看到眼前車窗已經放下,立馬收回手彎起眼笑道:“我有點急事得趕過去,那地方不遠的,啊…現在手機好像用不了了,用紙幣可以嗎?”
司機見對方是人,先鬆了口氣,但聽到對方的話之後又露出了難為的表情。
見此,幽靈從口袋中取出兩張百元的紙鈔,翻過來照在陽光下顯露出上麵的防偽碼,露出一個安撫性質的笑:“放心,絕對有的賺。”
“…你先說說是啥地方?”
看到兩張大鈔後他卸下幾分防備——一趟就兩百,這麼好的生意誰不想做?但在這節骨點,他再怎麼膽大也起了疑心…到底什麼單能賺這麼多?
它說了個不怎麼遠的大廈的名字,司機經常在這地方轉,當然對那邊不陌生。而他在思考了半天後也沒想出來那附近有什麼,於是就答應下來了。
等幽靈上車後,他探頭看看外邊的車輛,一手順便調大了點空調風速,嘴裡忍不住提醒到:“今天這路上可有點古怪,你為啥偏選這會出門呢?不管怎麼說,命還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姑娘你說那地方正好也在我回家路上,我都不會想接這單。”
“家裡也不一定就安全吧。”,它放下托腮的手回過頭笑笑,那張臉在後視鏡中顯出幾分古怪。
司機被這話嚇得渾身一哆嗦,莫名想起了自己剛才受到的驚嚇,便也不再多言。
——
“鐺鐺,找到了。”,俞鬆墨臉上是不加掩飾的看戲欲望,圓潤的杏眼一眨一眨的,像是沒看到那些炸/彈在暗處閃爍著的光。
她隨便找了塊空地就地坐下來,慵懶的神情與放鬆的姿態活像是隻長椅上曬陽光的貓咪,東倒西歪的坐相也像是隨時都要倒在這滿是灰塵的地上。
而她背後,那破碎的肮臟的窗子正好從裂縫中泄下一縷發灰的陽光,不偏不倚地照在少女左眼下的臉頰上,襯得那片肌膚白得發亮。
風聲,人聲,鳥叫聲。
隻要環境夠靜,那些本來並不怎麼響的聲音就會被無限放大。
她坐了一會,仰頭向上看去。透過來的那光其實並不美,因為外麵的天上儘是烏雲,所以這光也失去了平常瑰麗的色彩。
“……”
陰天是最為無趣的天氣,不夠熱烈,不夠悲傷,乾燥又濕潤,沉鬱又偏要裝作無事發生,什麼都是剛剛好,什麼都是差不多。
她伸出手,可能原本隻是想借這光觀察下自己有些透明的手掌,但下一秒就莫名伸到了那縷光裡,虛虛拖住在光中打轉的塵埃。
好無聊。
太無聊了。
為什麼會這麼無聊。
俞鬆墨垂頭喪氣地卷縮成團,披散下來的頭發像一頂黑色的蘑菇傘蓋,她用極細微的氣聲自語道,“真是的,明明最開始就是你自己想要有一個同類陪著自己,也是你主動邀我留下,可為什麼現在又要讓我知道…其實我根本沒有在靠近你呢?”
狹小的房間內無人能夠應答,經年不散的腐敗氣息堵滿了每一個生命的出路。
好半會,她終於自己放棄了這個問題,站起來趴在臟的要命的窗台上向遠處眺望。
縮小成螞蟻狀的人群在地下忙碌地奔走,無所事事的她就像一個站在恒溫箱外的研究員。
但她也沒無聊太久,外邊有腳步聲在逐漸靠近,那人攀上階梯,走過了陰暗無光的走廊,途經盛滿光線的寬敞過道,最後,停在了並未合攏的破舊大門前,禮貌地伸手叩響,“咚——咚咚”。
“?”,俞鬆墨有些好奇也有些疑惑地轉身望去,等見到那個與幽靈無比相像的人後一時失語,等反應過來立刻瞪圓了一雙棕黑的眼睛。
並不是因為前不久才和對方的同位體鬨崩而感到尷尬,而是她想不通。
“你怎麼會來這裡?”
俞鬆墨是真的想不通。
“那你又是從哪知道這的?”,它撩起眼簾,環手看著她身後那些炸/彈,“至於我嘛…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來自那個世界的複仇者之一,當然,我可沒想賣力乾活,我單純就是好奇,比如說,作為拯救世界的希望,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其實這也沒什麼好救的吧。”,它歪著頭打量著眼前身形有些透明的少女,“爛透了不是嗎?不管是人還是世界。”
“…?”,聽著對方一通輸出,俞鬆墨完全就是一臉懵逼,“等等,如果你才是那個來自異世界的幽靈,那我剛剛遇到的…”
頂著陳惜殼子的幽靈發出了“哇哦”的讚歎聲,“厲害,竟然比我還先找找你。”,它帶著一種八卦的強烈好奇心問道:“相處的如何?”
“…嗯…剛鬨崩。”,她久違地感到了尷尬。
“竟然是這樣的結果嗎?”,幽靈踱著步子漫無邊際地轉了轉,像是一個早到的正在尋找最佳位置的公演觀看者,它的語氣雖然聽上去蠻震驚,但表情動作卻像是並不對此感到意外似的。
對於作為同位體的幸運兒,它可沒多少好心。
它也清楚沒遭遇那些事的自己大概的性格。
在消化完突然得知的信息後,俞鬆墨頭疼地看著這貨,忍不住道:“所以你呆在這是要乾嘛?難道是等著我給你分析一下活著的意義還有生命的寶貴嗎?”
莫非自己和叫陳惜的家夥全都命裡犯衝嗎,她暗自歎了口氣。
“是這樣的,”,幽靈指了指自己,“想必你也能看得出來,剛換的原住民殼子。因為目前用的不是太熟練,加上我一高中生也懶得替她繼續上那些課,於是,大早上就美滋滋逃課了。”,說完,這人還豎了個大拇指,擺出一副不二家棒棒糖包裝上小女孩的表情。
這樣啊…
俞鬆墨露出死魚眼地看著它,終於明白了。
這個地方就算沒有第二次世界級矛盾爆發點的名號,也能從她後邊堆放著的那些危險物品上瞧見不同尋常的端倪。總之,絕不普通。
所以這家夥就是很認真地在用第二次生命進行打卡而已,甚至為了多打卡一些沒見過的場麵不惜想辦法弄來同位體的殼子。
一向不在意自己生命的俞鬆墨也忍不住對此表示震驚,“這邊可不是什麼血肉之軀可以亂晃的地方啊,就不怕我和劉焅玔中有人掉鏈子,直接導致你炸死在這裡嗎?”
“怕什麼,”,它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死就死唄,本來也沒打算繼續活著。”
它完全無視對方的警告,相當愜意地拍拍屁股坐下——也不在乎其實地上比自己衣服臟多了的事實,然後摸了摸口袋掏出個手機遞給俞鬆墨,刻意拉長了原本清爽的少女音進行一個麵無表情地軟聲撒嬌:“拜托拜托,偉大的救世主閣下,幫忙給可憐的迷路幽靈連個網吧!”
幽靈:wink☆~
俞鬆墨:?
——當我打出這個問號的時候,不是因為我有問題,而是覺得你有問題jpg
不過她還是順手幫忙連接了異世的網絡。
唔…就權當對方陪著她在這鬼地方等人的報酬吧。
看著手機重新變成正常的樣子,它滿意地劃到之前的網頁看起來。
可能是因為漫畫確實好看,周圍環境也恰巧合它意,幽靈心情一好,死去的良心都蹦噠了幾下,於是一心二用地問道:“不緊張嗎?”
“你都不緊張,我這種死不了的異世之人又怎麼會緊張。”,俞鬆墨沒好氣道,“不是我說,你還真準備賴在這邊不走了?”
少女重新盤腿坐在高處,隔著些距離遠遠投下一瞥,就像是尊超脫紅塵的佛像。待外界的雲霧把完全金烏遮蔽住,棕色的眸子一睜一閉便又沉入了地府的黑土。
而無甚目的的幽靈像是打定主意要在這裡追完之前落下的漫畫般,問出那句話後就完全沒有了搭理人的欲望,表現得相當的安逸。
不過俞鬆墨本來也沒那麼期待與人交談。
她垂下眼睫,在這種相安無事的平靜中獨自沉思了許久,等再次開口時,好像已在幽靜且暗沉的光影中消去了些防備,語調裡被摻進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我以為自己沒有被影響到的。”
“我好像…比自己想象的更冷漠。吸引我的不是她身上努力活著的執著和不熄的熱情,而是那份冷漠。”
——我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對那種東西產生喜愛的呢?
她對此充滿了困惑。
“嗯…”
“在最開始的時候,誰都覺得自己永遠不會被討厭的東西影響到吧。”,它不知何時放下了手機,輕巧地笑笑,斜著看過來的眼神像是對頑童天真作態的無可奈何和懷念。
無論你承認與否,生活的環境多多少少都會對你造成些影響,那是鐫刻在靈魂上的印記。
“…”,俞鬆墨偏頭避開與對方的直視,頓了下又說道:“但是沒關係的,她有自己的朋友,待一切塵埃落定,她一定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像是要說服自己似的,她一字一頓地強調:“這一定是個HE的圓滿大結局。”
幽靈看著她,笑的有些奇怪,像是憐憫,像是感慨,又像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誰的影子,“是這樣嗎?”
是這樣嗎?
…又是這樣嗎?
——
詭譎的鬼影窸窸窣窣混雜在人群中,一雙雙失去靈光的眼睛緊盯著獵物,隨時準備上前咬下一口帶血的生肉。
看起來完全不像白天的天幕帶著黑雲壓城的氣勢向大地上手無寸鐵的人群直直地蓋下來,風越發凶起來了,每一次的高吼都像是要疏解心中所有的煩悶與不甘。
轟隆——
殺戮的第一聲號角被吹響了。
巨大的光亮驟然炸開,強大的氣波像海嘯掀起的巨浪向四周擴散開。
遠處爆炸聲伴隨著陣陣迷煙隨風而逝,火光衝天,哀嚎聲像是為骨肉綻開的話作陪,聲聲淒苦,字字泣血。
地鐵慘案還未過去多久,受到重創的靈魂尚未得到療愈就再次遭遇非人的折磨。
現實裡的生命化為供給火光的養料,而在人們的精神世界中,疲憊,驚惶,不安…各種各樣的負麵情緒在極短的時間內爆發,膨脹,最終像二次爆炸產生的煙塵迷霧般湊在一起,把人的理性思維全都擠壓到一旁。
可有些病症想要徹底治愈,就必須得提著刀將病灶一並挖出。
但這也的確殘忍,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式的殘忍。警笛和救護車的聲音越傳越遠,濃烈的煙味愈來愈近,死亡步步緊逼。
——
“死掉之後是什麼感覺?”,俞鬆墨將頭埋進臂膀間,隻露出那對像在黑暗裡反光的眸子定定地看著這個膽大妄為的家夥。
它打了個哈欠——明顯晚上沒好好睡覺——聽到這個問題後沒思考多久就迅速給出了答案:像被壓到水底一樣,是那種…感覺不到疼的疼,感覺不到在悲傷的悲傷。”
“像是閉上右眼後看不見的虛無。”
“那種靈魂一寸一寸被時空吞噬的痛苦無法用準確的詞語和語句去概括,但是呢…習慣之後也挺舒服。”,它臉上帶著單薄的笑,語氣冰冷又嘲諷,“真的,我完全不討厭那種感覺。不然我也不會來這了。”
她看著幽靈,因為自己沒有辨彆真假的能力,所以沒有回話,而是繼續保持著沉默。
靜靜等待著屬於這個世界的終局。
她沒告訴它再過不久這方時空就會變得混亂,它再怎麼不願也會被排斥出這一方天地。
它也沒告訴她,自己來這其實是想等人。
或許陳惜一直就是那樣帶點任性卻又對朋友溫柔的人吧,即便是作為亡靈,心裡清楚那隻是和友人毫無關係的同位體,它最終也忍不住跑過來看了。
嗯,雖然隻是同位體,雖然他們嚴格來說毫無關係。
隻是有點放心不下罷了。
幽靈確實沒有情感,而它隻是希望在這第三次生命裡不留遺憾,唔,儘量不留遺憾。
——
高高拋起的硬幣承接著銀邊驟然亮起的反光,表麵凹凸不平的紋路與空氣擁吻。
顯而易見,劉焅玔正在用這種樸實無華的辦法問路。
這種時候用普通的“是否”占卜比用第二視角尋找地方可方便的多,也可控的多。再者,這邊道路也並不複雜,要問的地方根本沒那麼多。
她手心處攥著把美工刀,另一隻手拿著硬幣不時拋幾下,心裡還在思考自己應該做出什麼選擇。到底是獨自一人抗過長達十八年的春夏秋冬,她的心智早就不同往日,對待這樣的事情也能做到平常心,平常的就跟思考麻辣燙加不加香菜似的。
但這也不代表她一定要那麼堅強,那麼理智,那樣執著地為了自己並不是很在乎的東西活到人生落幕。
沒必要,真的沒必要。
隻是她之前沒怎麼思考過這個問題,一直在冷處理和裝傻,所以才莫名其妙活到了如今。
她本來可以驕傲又冷漠地走在自己的路上,遇到聊得來的友人後也隻是如偶遇一陣春風一般,待學會對方的好後,就會像天底下無數對好友一般各奔前程分道揚鑣。但她偏偏在那之前就被迫走到了另一條路上,本想試圖做些什麼讓自己冷靜,卻又因此墜入更深的深淵。
其實這也沒什麼,她完全可以放棄思考,繼續好好活著,隻是偶爾得裝糊塗。
可這樣混沌地過了十餘年,來自異世的靈魂明豔耀眼,突然就墜入凡間,引得她不住心動再次牽扯進迷局中,事態不停反轉,直至自己無法繼續蒙蔽雙眼,被殘忍剝下最後的偽裝投入永不停歇的哀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