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從此音塵各悄然(柒) ……(2 / 2)

白展堂能感覺到,那女孩離他越來越遙遠,這種遙遠並不是距離上的遙遠,而是很多複雜的東西摻雜到一起,就像是橫亙在他們中間的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他永遠都會記得,那天在桃樹下,伴著漫天飛舞的桃瓣,女孩帶著笑意看向他的目光,但是現在,自己和她之間的距離,已經遠到快要看不清她的臉了……他閉起眼睛,眼前浮現了她的臉龐,他抬手在空中描摹著她的輪廓,可那人正在隨風遠去。

為什麼這世間的一切都如此不順他意?難道他過得好了便是老天爺最不願意看到的事嗎?這是什麼道理?!

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

他在斷崖上枯坐了許久,看著太陽東升西落,已是第三個輪回了。直到太陽又一次被遠處的山尖遮住,他才終於回過神來,原來如今的落日和那天的一點都不一樣。

少年站了起來,長時間的停滯使他渾身僵硬,他的雙腿有些許麻木,往日總是顧盼神飛的雙眸,如今卻隻剩空洞,冷得可怕。他轉過身,回頭望了一眼那落日的方向,隻見殘陽已儘,唯餘一片血色的餘暉。他隻歎命數為何如此不可估量?第二次離開此地時的心境,和第一次竟是大不一樣。

也許,那天夜裡遇見那姑娘已經用光了他所有的好運罷。

他垂下頭,牽了牽嘴角,挪著步子,一步一頓的向幾天前和姬無命去過的那家酒肆走去。

……

“想通啦?這就對了!你聽兄弟一句話,咱還是保命要緊。”

“我說的不是劫獄這事兒。”白展堂端起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我要入你那行,有啥說法嗎?”

……等等,什麼情況?姬無命有點發懵,才幾天不見,他這位哥哥咋變化這麼大?真是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了。他又驚又喜,便趕忙擺手,“沒有沒有!歡迎,我絕對歡迎你加入!誒呀!真是太好了!但是……那啥……你咋突然想通了呢?”

“突然嗎?”白展堂不以為意道。

“咋不突然呢!前兩天你還叫我彆嘚瑟小心挨打呢。”

誰知白展堂聞言,竟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誒呀,小爺我忍氣吞聲受苦受難的活了這十六年,也沒見我過得哪好了……”他拿起酒壺,給自己斟滿了一杯,目光堅定的看著姬無命的眼睛,“從現在開始,我要換個活法兒。”話畢,他再次飲儘杯中酒,而後將酒杯重重砸在桌上。

姬無命不知該說什麼,他看得出來,白展堂說入這行並不是心甘情願,而是一種放縱,一種自毀。在白展堂的眼中,他看到了一股勁兒,那股打定了主意就算撞上南牆也要頭破血流撞破那牆的倔勁兒,姬無命不再開口,對於他來說,白展堂的加入無疑是最大的助力,他有所求我有所需,何樂而不為呢?

……

天下無雙的輕功,再加上點穴的本事,白展堂覺得自己簡直天生就是當飛賊的料。短短數日,他和姬無命二人就已經將京城近半數的高官家偷了個遍,而且還專挑三品往上的大員家偷。不出半月,京城已是人心惶惶,城中百姓無人不知,這皇城根兒底下來了兩個江洋大盜,專偷大官兒和有錢人家。無論是唐代的三彩還是宋代的汝窯,小到翠玉碗,大到青銅鼎,隻要是這東西叫他們看中了,甭管是啥,統統都給你拿走,珍珠寶石金銀元寶,諸如此類更是不在話下。最奇的是啊,這二人來無影去無蹤,愣是叫官府沒轍,追查了這七八日,就連六扇門都毫無頭緒,百姓們是又害怕又好奇,不知道這倆賊是人是鬼還是哪路妖魔。

自心事了卻之後,郭芙蓉就一直想找個機會好好謝謝她三師兄,可偏生趕上京城來了賊。這幾日她眼見著追風從爹的書房進進出出,幾乎每天都有十餘回。好不容易她攔住了追風一次,本想問問有沒有什麼能幫上忙的,但師兄也隻是將情況說了個大概,便匆匆忙忙的又走了。氣得她直跺腳,心道,這兩個賊,當真是膽大包天,居然偷到京城來了,這還得了?

氣歸氣,就算她有心想幫忙,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她隻得每天看著師兄們加班加點沒日沒夜的搜查。可即便是這樣,他們也愣是沒查到半點兒有用的線索。聽追風說,凡事被這二位光顧過的人家,莫說腳印了,就連個手指頭印兒都沒有,乾淨得一塌糊塗,因此他料定這兩個賊絕對是慣犯。

至於為什麼說是兩個賊呢,因為追風曾經見過此二人的身影。幾日前,他曾順著線索追蹤到了他們偷盜的所在,隻見他們身著夜行衣,見捕快到此便速速離去。那二人步伐極快,其中一人輕功堪稱世間絕頂,在黑夜中猶如鬼魅。追風和手下試圖追趕,但不出半刻就將人跟丟了,此後便再無這二人的行蹤。

其實追風心中是有懷疑的,那樣的輕功,當世罕見,而他恰好知道一個人,就是那樣。近日郭芙蓉總是問他,賊抓到了沒有,他知道師妹這是關心他,但是他也知道,師妹同樣關心那個姓白的。現在沒有確鑿的證據,所以他不敢肯定那個賊是不是白展堂,畢竟楚留香輕功也很好嘛。

那小子剛被我從葵花派撈出來……最好不是他,追風心想,那姓白的若是敢讓芙兒傷心,下半輩子就準備在天牢裡和老鼠過吧。

……

“跟你說了這行兒來錢快吧,聽我的準沒錯兒。”姬無命咬著一錠金子,得意洋洋的衝白展堂炫耀著。

“嗯,我上手是挺快,說不定沒兩天兒,就能趕上你了。”白展堂坐在一塊巨石上,一手撐著身子,一手食指和拇指捏著一枚純金鑲祖母綠的指環正端詳著,他現在也可以稱得上是腰纏萬貫了。

“小姬啊,這錢來的這麼容易,我心裡沒著沒落的呢。”

“你要是怕出事兒,咱就換個地方唄,京城確實比較危險,再說了,該拿的咱也拿完了,也是時候該走咯!”

“走嗎?這就走啊……不再待幾天了……”

“不是,怎麼著?你還……有啥彆的想法?你不是看上誰家姑娘了吧!快快從實招來!”

“嘖,說啥呢你!找點呐!”白展堂被戳到了痛處,惱羞成怒,說話間就舉起手指頭作勢要點姬無命。

“那你這咋回事兒啊?我跟你說老白,甭管你看上誰了,咱換個地方準能找個更好的,這京城女子個個脾氣大得很,而且人家是官咱是賊,人家能看上你嗎?”姬無命一邊說著一邊眯起眼睛,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聽說那江南的姑娘個頂個的溫柔漂亮,咱就往那兒溜達,天涯何處無芳草啊!”

對啊,她是官,我是賊。

白展堂沉默不語,糾纏在自己的思緒中。姬無命見他半晌不說話,不知他是何意,便抬手拍了他一下,“老白,你說話啊?”

“……那就去吧,上江南那嘎達逛逛,也好。”

啟程的前一日,白展堂忽然說要把這幾日偷的玩意兒還回去,為此,姬無命還跟他吵了一架,說他腦子有大病,沒見過偷東西還帶送回去的。但白展堂自己清楚,他要還的不隻是那些玩物,這隻是個借口。

今日是芒種,有些微風,倒也是個豔陽天氣,據說這一天,是送花神的日子。白展堂站在那棵桃樹下,他能看到每一片花瓣的落下,隻覺得今次比上次飄落的花瓣更多一些。他記得當時芙兒就是絆倒在這棵樹下,他伸手將她牽起,女孩緋紅的麵頰是那麼可愛,當時他還以為是花神娘娘顯靈了。

“花神娘娘啊,請恕小的無能,您可當真是白替我操了這份心。”他抬頭望向天空,臉上泛著苦笑。

他緩緩從懷中掏出那幾顆用絲帕包著的紅豆,素色的絲帕襯得那幾顆紅豆越發殷紅,好似杜鵑啼血。想來,這紅豆被他帶在身上寸步不離,如今已有三年了。一共六顆,他們相遇的時候,芙兒也才六歲。他用手指細細撫過,這紅豆就像真的被花神娘娘施了法術,三年來都不曾腐壞,每次看著它們,他都能想起那日桃樹下女孩的臉。都說此物最相思,那傻姑娘當年送他紅豆時,怕是不知道紅豆這東西,是最不能隨意贈人的,想到這裡,他露出淡淡笑意,這是他的傻姑娘做的傻事,卻偏偏擾亂了他的心,三年來,她已然在他心中紮下了深深的根,叫他心中再也容不得旁人生長。

而此刻,他正試圖將心中的姑娘,生生的扯出來。

白展堂猛的閉上眼睛,半晌才又睜開,他半跪著,用隨身的匕首在地上扣了個不大不小的坑,將那包著紅豆的絲帕放進去,覆上新土。

他跪在地上良久方才起身,忍著雙膝的疼痛站起身。他看著那塊被翻過的土地,隻覺得自己的心被扯的血肉模糊,連著紅豆一起,他的心也被埋起來了。

既已打算塵封過往,就將這相思也一並散了去吧。

願卿知我相思意此意隨風落滿城。芙兒,此去經年,不知你是否能感覺到我在想你呢?

這相思本就無由而起,如今我令它隨風而去,可無論如何,我都想讓你知道,我在想你。

白展堂紅了眼眶,又哭又笑的,此刻若是有人在旁邊看著,定會以為他瘋了。今日他也算是送過花神了,往後餘生,自己的心都會如同那不起波瀾的古井。從今以後,他便可隨意行走,因為他的心埋在了這裡,其餘的任何地方對於他來說,便是毫無差彆。

少年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他不敢多看一眼,因為他知道,自己的這點兒狠心很快就會消失,到那時,哪怕隻有一絲念想,他都會立刻將那紅豆挖出來,再次將那相思懷揣於心。所以他用生平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那個地方,也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了京城。

據姬無命回憶,當天白展堂回到落腳處就火急火燎的喊他快跑有追兵。當時他還信以為真了,拿著東西便和白展堂一路狂奔,太陽還沒落山呢,他倆都跑出一二百裡地了。在姬無命知道自己被騙了之後,氣得和白展堂打了一架,最後還以被對方點住穴道動彈不得而收場。

自此,三年間,白展堂再沒踏足京城半步。

六扇門和京城百姓皆是奇怪,一夜之間,失竊官員家中的物件就回來了一大半,大家都怪道這賊,還屬於有點道德的賊。自此三年間,京城沒再出現過這偷完東西便送還的賊。

而這三年間,坊間傳聞有一大盜,身型頎長麵如冠玉,手段高明輕功絕頂,年紀輕輕卻武功一流,見過他的人也拿他沒轍。這賊專愛偷大富大貴人家的值錢物件兒,不是大富大貴的他根本不碰,偷來的東西沒過幾天又原物奉還,偶爾也會救貧濟困。據傳,此人名喚白玉湯,□□上的小輩見了他都恭恭敬敬,就連那盜帥楚留香都要讓他三分,盜神姬無命和他稱兄道弟,而他更是不一般,短短幾年,便被業界同行尊為盜聖,這可不是我瞎說的,人家有玉牌為證。

盜中之聖,是謂盜賊?是謂聖者?各人心中便各有決斷了……